“陈阳,德国那边的新订单,定了,两百万。”
电话那头,大舅哥李俊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像是刚喝完一斤白酒,每个字都往外冒着热气。
我“嗯”了一声,手上没停,还在调试着一台数控机床的参数。机油和金属混合的气味,是我这几年最熟悉的味道。
“听见没?两百万!”他好像觉得我反应太平淡,特意加重了语气,“今年干完,总利润奔着两百万去了!晚上叫上小静,出来吃饭,我请客!”
“知道了,哥。”我关掉机器,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排风扇的嗡嗡声。
我叫陈阳,这家精密零件加工厂,名义上,是我和李俊合伙开的。
实际上,技术是我出的,我大学就是学这个的,毕业后在国企干了五年,核心的几个加工专利都在我手里。厂子里的设备,从选型到调试,每一颗螺丝都是我盯着拧上去的。
李俊,我老婆李静的亲哥哥,负责跑业务,拉订单。他能说会道,人脉广,这是他的本事。
五年前,他说服我辞掉铁饭碗,一起干。我们说好的,我负责生产,他负责销售,有钱大家一起赚。
工厂开起来了,注册在他名下,他说这样跑业务方便,我没多想,一家人,信得过。
第一年,刨去所有成本,净赚了三十万。
年底分钱的时候,李俊给我一个十五万的红包,说:“陈阳,你辛苦了,这是你的。剩下十五万,得留着当公司流动资金,明年还要扩大生产呢。”
我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第二年,净赚六十万。
他还是给了我十五万,说:“今年开销大,设备要更新,客户要维护,剩下的钱得投进去。”
我心里有点嘀咕,但看着他为了订单整天陪酒陪到胃出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老婆也劝我:“我哥也是为了这个家,厂子好了,我们才能都好。”
第三年,一百万。第四年,一百五十万。
今年,眼看着要到两百万了。
而我每年拿到手的,雷打不动,还是十五万。
李俊给我那辆开了八年的旧车换了辆新车,给我们家换了套大点的房子,首付是他付的,但房贷是我在还。
所有人都说李俊这个大舅哥当得有情有义,对我这个妹夫没得说。
我老婆也觉得很满足,她常说:“你看,我哥多想着我们。一家人,别计较那么多。”
我承认,李俊没亏待我们。吃穿用度,都比我当个国企工程师的时候强太多了。
所以,当利润从三十万涨到两百万,而我的收入始终是十五万的时候,我选择把那点不舒服的感觉压下去。
我告诉自己,他是哥,我是妹夫,他是主外,我是主内,这个分配模式,或许就是最适合我们这个家庭工厂的模式。
这是一种看起来很稳固的平衡,一种以亲情为名的默契。
直到我儿子乐乐,在那个秋天,突然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
去医院,挂专家号,做了一系列检查。最后,诊断书上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过敏性哮喘,合并支气管扩张。
医生说,这病根治不了,只能养着。需要用最好的进口药,家里要买专门的空气净化器、除湿机,甚至,建议我们搬到一个空气质量更好的城市去。
药费,设备费,零零总总算下来,第一期治疗就需要三十万。
三十万,不多不少,正好是我两年的“年薪”。
我老婆当时就慌了,眼圈红红的,抓着我的手,指甲都陷进了我的肉里。
我拍着她的背,说:“没事,有我呢。钱的事,你别担心。”
晚上,我给李俊打了电话,约他出来。
我们在一家茶馆见面,他刚签了个大单,心情很好,泡着上好的普洱,茶香袅袅。
我把乐乐的诊断书推到他面前。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眉头拧了起来,看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孩子还这么小。”
“医生说,需要三十万,先控制住病情。”我看着他,声音很平静。
“钱是小事,孩子要紧。”他把诊断书还给我,“你手上有多少?”
我没说话。他知道我每年就十五万,要还房贷,要养家,根本剩不下多少。
我沉默着,茶室里只有水沸腾的咕嘟声。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说:“陈阳,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厂里现在真没钱。”
我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两百万的利润……”
“那是账上的数字!”他打断我,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德国那笔单子,尾款要三个月后才到。为了赶工,我刚进了一批最贵的原材料,压了五十多万。下个月,工人工资、水电、厂房租金,又是几十万的开销。厂子看着大,其实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你是我妹夫,乐乐是我亲外甥,我能不急吗?但公司的钱,真的一分都不能动。这是规矩。”
公司的钱。
这四个字,像一把小锤子,在我心里某个地方轻轻敲了一下。
过去五年,我一直模糊地认为,厂子是“我们”的,利润也是“我们”的,只是暂时存在他那里,为了“我们”的未来。
但他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我,那是“公司”的钱。
而我,似乎不属于那个“公司”。
“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我不是要分钱,我是想从……从我的那份里,先预支一部分出来,给孩子看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最后,他说:“这样吧,陈阳。公司的钱不能动,这是原则。我私人借给你三十万。你打个欠条,我们按银行利息算。你看行不行?”
借。
欠条。
利息。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扎破了我过去五年里,用“亲情”和“信任”吹起来的那个五彩斑斓的泡泡。
我看着他,这个我叫了五年“哥”的男人。他的表情很为难,很真挚,仿佛做出这个决定,他比我还痛苦。
他说:“陈阳,亲兄弟明算账。我们是亲戚,但生意是生意。这样对大家都好,你说呢?”
我还能说什么?
孩子的病等不了。
我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那天晚上,我签下了那张三十万的欠条。李俊很快把钱转给了我,还发了条短信:弟,别有压力,孩子的病最重要。
我看着那条短信,一个字都回不出来。
回到家,老婆李静看我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我哥……他怎么说?”
我把银行到账的短信给她看。
她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就说我哥肯定会帮忙的!他最疼乐乐了。”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疲惫。
我没告诉她欠条和利息的事。我不想让她为难。她是连接我和李俊的纽带,如果这根纽t带绷得太紧,断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只是说:“嗯,你哥帮忙解决了。”
钱到位了,乐乐的治疗也开始了。进口药,新设备,家里的环境焕然一新。乐乐的咳嗽确实缓解了不少,晚上能睡个整觉了。
看着儿子安稳的睡颜,我觉得我签的那张欠条,值了。
但有些东西,一旦裂开一道缝,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开始失眠。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俊说的话:“公司的钱,不能动。”“我私人借给你。”
我开始一遍遍地复盘过去五年。
我投入的技术,那些日日夜夜守在车间里的心血,那些为了一个零点零一毫米的精度反复调试的夜晚,到底算什么?
是打工?可我没有劳动合同,没有五险一金。
是合伙?可我没有股份,看不到账本,利润的分配,全凭他一句话。
我像一个悬在半空的人,脚下没有实地。所谓的“合伙人”身份,不过是李俊画的一张饼,一个用来安抚我和我老婆的,美丽的谎言。
那张三十万的欠条,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的心里。每个月,我都要从我那固定的一万二千五的月薪里,拿出一部分来还利息。
这笔钱,本该是我的,现在却要我付利息拿回来。
这件事,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我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盒子。我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埋头在车间的技术员。
我开始留意李俊的日常。
他换了新车,比给我那辆高一个档次。
他老婆手上多了一只满绿的翡翠镯子,我偷偷上网查过,价格后面好几个零。
他们一家人去年冬天去了瑞士滑雪,朋友圈里九宫格的照片,每一张都透着惬意。
而我,每天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在车间的噪音里,计算着怎么才能省出下个月给乐乐买药的钱。
我没有怨恨,只是觉得不公平。
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不公平感,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东西。
我把我当年带来的技术专利证书,复印了一份,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
我开始记录每天的生产数据,良品率,成本控制,每一笔技术革新带来的效益提升,我都用一个专门的本子记下来,清清楚楚。
我还托一个在税务局工作的老同学,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我们厂的纳税情况。同学很为难,但还是给了我一个大概的数字。
那个数字,和我每年看到的利润报表,对不上。差得很多。
我心里有数了。
李俊,他做了两本账。
一本给我看,给工厂的员工看。另一本,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老婆李静,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我话变少了,回家也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问我几次,我都说没事,厂里忙。
她叹了口气,说:“陈阳,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哥那个人,就是爱面子,说话直。但他心里是有我们的。那三十万,他不是也拿出来了吗?”
我看着她,她是我老婆,是我儿子的妈。她善良,单纯,觉得亲情大过天。
我怎么忍心告诉她,她的亲哥哥,把我们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
我只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心底。
转眼,又到了年底。
今年的利润,算上德国那笔单子,突破了两百万。
工厂的年会上,李俊喝得满面红光,搂着我的肩膀,对着所有员工说:“今年我们厂能有这么好的业绩,一半的功劳,要记在我的好兄弟,陈阳身上!没有他的技术,就没有我们今天!”
下面掌声雷动。
员工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觉得我跟了个好老板,娶了个好老婆,是人生赢家。
我举起酒杯,对他笑了笑,一饮而尽。
酒很烈,一直烧到胃里。
年会第二天,李俊把我叫到办公室。
还是老样子,一个厚厚的红包,推到我面前。
“陈阳,辛苦了。这是今年的。”
我捏了捏,厚度和往年一样。十五万。
旁边,还有一个小一点的红包。
“这个,是给乐乐的。孩子生病,多买点好吃的。”
我打开看了看,一万块。
我把那个小红包推了回去。
“哥,乐乐的钱,不用了。”
然后,我把那个装着十五万的红包,也推了回去。
李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阳,你这是什么意思?”
“哥,我今天来,不是来拿钱的。”我从包里,拿出一沓我整理好的资料,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们厂这五年来的技术革新记录,每一项带来的利润增长,我都做了评估。”
“这是我们核心产品的专利证书复印件,专利人,是我的名字。”
“这是我根据我们的生产量和市场价,估算出的这五年的总利润,一个大概的数字。”
我把东西一份份摆开,像是在进行一场技术汇报。
李俊的脸色,从错愕,到阴沉,最后,变成了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陈天,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不想干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们重新签一份合同,明确股份。我要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并且,要补齐过去五年,我应得的分红。”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靠在老板椅上,笑出了声。
“百分之四十?陈阳,你睡醒了没有?你知不知道这家厂,法人是我,注册资金是我出的,客户是我一个一个跑下来的!你凭什么要百分之四十?”
“凭技术。”我说,“没有我的技术,这家厂,就是一堆废铁。”
“技术?”他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技术值几个钱?我告诉你,在中国,最不值钱的就是技术!值钱的是关系,是人脉!是我在酒桌上,一杯一杯喝出来的订单!你每天在车间里待着,你懂个什么?”
他的话,像一把刀,戳在我最痛的地方。
是,我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喝酒拉关系。我只懂我的图纸,我的机床,我的数据。
但这不代表,我的付出,就应该被这样贬低。
“哥,我不想跟你吵。”我深吸一口气,“我们是亲人,我希望好聚好散。我的要求,你考虑一下。如果你同意,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如果你不同意……”
我停顿了一下。
“那我就撤出我的全部技术,我们一拍两散。”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李俊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被他视为温顺、老实、甚至有点窝囊的妹夫,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指着我的鼻子,手指都在发抖:“你……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通知你。”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知道,从我走出这扇门开始,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和李俊的摊牌,像一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整个家庭的轩然大波。
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是我岳母。
电话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陈阳!你是不是疯了!你要跟你哥分家?你有没有良心!这几年,要不是你哥拉着你,你现在还在国企里拿那几千块死工资!你不知恩图报,还想反咬一口?”
我捏着电话,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尖利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不想听!我只知道,我儿子为了这个家,累死累活,你倒好,在背后捅刀子!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儿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电话被狠狠挂断。
紧接着,是我老婆李静的电话。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陈阳,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跟我哥闹成这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好好说了,他不听。”
“你怎么说的?你一开口就要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你这不是逼他吗?”她显然已经听了她哥的版本,“陈阳,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有车有房,乐乐也能用最好的药。你为什么非要计较那些钱?”
“那不是计较,小静。”我试图跟她解释,“那是我的劳动所得,是我应得的。我们是合伙人,不是他的员工。”
“什么合伙人!那是你亲大舅哥!”她激动地喊了起来,“为了钱,你连亲情都不要了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
她说她对我失望。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以为,她会是那个最理解我的人。我做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她,为了乐乐,为了我们这个小家的未来。
可是,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唯利是图,不顾亲情的小人。
那天晚上,李静没有回家。她带着乐乐回了娘家。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乐乐的玩具散落一地,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
我以为我做的是对的,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和利益。
但现在,我失去的,似乎比我想要得到的,要多得多。
李俊没有再联系我。
第二天,我照常去工厂。
车间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透着疏远和戒备。
李俊的亲信,车间主任老王,把我拦在办公室门口,皮笑肉不笑地说:“陈工,李总说了,以后车间的生产,由我全权负责,您呢,就不用操心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
“老王,德国那批货的工艺参数,只有我清楚。你确定你能搞定?”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说:“不劳陈工费心,我们自己有技术员。”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知道,这是李俊给我的下马威。
他想证明给我看,这个厂,离了谁都能转。离了我陈阳,地球照样转。
他在逼我妥协。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彻底架空了。
我每天去工厂,但只能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没人找我,也没人理我。我能听到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那是我最熟悉的声音,但此刻听来,却无比刺耳。
李俊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屈服。
他低估了我。
这五年,我虽然埋头技术,但并不代表我是个傻子。
我开始执行我的B计划。
我联系了之前在国企时的一个老领导,他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咨询公司。我把我的情况和他说了,请他帮我联系一些法律和资产评估方面的专家。
同时,我开始整理我的技术资料。
那些专利,不仅仅是一张张证书。它们代表着一整套工艺流程,一种独特的加工方法。这些东西,在法律上,是完全属于我个人的知识产权。
当初和李俊合作,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书面协议,约定这些技术的使用权。
这,是我最大的底气。
一个星期后,李静回来了。
她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看起来很憔憔悴。
她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陈阳,我们谈谈吧。”
“好。”
“我哥说了,他可以给你加钱。”她说,“每年给你三十万,不,四十万。行不行?只要你别再提股份的事。”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恳求。
我知道,这一个星期,她在娘家,肯定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小静,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说,“这是一个尊重的问题。我需要一个明确的身份,一个能保障我们未来的身份。”
“身份能当饭吃吗?”她激动起来,“我哥说了,只要你好好的,他会管我们一辈子的!他是我亲哥,难道还会害我们吗?”
“他借钱给我给乐乐看病,还要收利息。”我平静地陈述事实。
她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显然,这件事,李俊没告诉她。
“他……他也是为了公司好,公私分明……”她辩解的声音,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啊,公私分明。”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在他眼里,我,是私。公司,才是公。”
“陈阳……”她还想说什么。
我打断了她:“小静,你告诉我,如果今天,生病的是他儿子,需要三十万,他会跟自己打欠条,算利息吗?”
她彻底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
“我决定了。”我说,“我要么拿到我应得的股份,要么,我带走我的技术,自己干。”
“你自己干?”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怎么干?你有钱吗?你有客户吗?你什么都没有!”
“我有技术。”
“技术能当饭吃吗?”她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快十年的女人。我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原来那么遥远。
她不懂我,不懂我这五年来的压抑和付出,不懂我所追求的,不仅仅是钱。
那是一种,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技术人员,最根本的,对自我价值的肯定。
“小静,”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如果,你觉得我错了,我们可以分开一段时间。你和乐乐,可以先住在你妈那里。”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要跟我离婚?”
“我没说离婚。”我说,“我只是觉得,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那天晚上,李静哭着跑出了家门。
我知道,我说的话,伤了她的心。
但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无法回头。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和纠结。我开始主动地为自己的未来布局。
我不再去想“为什么李俊要这么对我”,而是开始思考“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该如何去实现它”。
我白天去律师事务所,去资产评估公司,咨询各种专业问题。
晚上,我一个人待在书房,整理我的技术图纸,制定我的创业计划。
我发现,当我把注意力从那些家庭纷争中移开,专注于我最擅长的事情时,我内心的焦虑和痛苦,反而减轻了很多。
我的世界,不应该只有李俊的工厂,不应该只有那些扯不清的亲情账。
我的世界,应该有我自己的事业,有我亲手创造的价值。
就在我以为事情会这样僵持下去的时候,一个电话,将我所有的计划,都推向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
电话是老王打来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工,德国那批货,出问题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问题?”
“质检不合格,精度达不到客户的要求。已经……已经返工两次了,还是不行。”
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车间里的混乱景象。
那批货,用的是一种新型合金材料,对加工的温度和转速要求极为苛刻。核心的几个参数,只有我一个人能掌握得恰到好处。
我离开之前,把参数表锁在了我的抽屉里。
他们显然是想绕过我,自己摸索。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李总呢?”我问。
“李总……李总去德国客户那边解释了,但是对方态度很强硬。说如果这周五之前,交不出合格的产品,就要取消全部订单,并且,追究我们的违约责任。”
违约金,是合同总价的百分之三十。
两百万的单子,违约金就是六十万。
这还不算,一旦信誉破产,以后在欧洲的市场,就别想再进去了。
李俊,这次是真的遇到大麻烦了。
我挂了电话,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毕竟,那个厂,也倾注了我五年的心血。
我以为,李俊会来找我。
会放下他的架子,来请我回去解决问题。
我甚至想好了,如果他来,我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但我等了一天,两天,都没有等到他的电话。
等来的,是我岳父的一通电话。
他的声音,比岳母要沉稳,但那股子压力,却更重。
“陈阳,你来家里一趟,我们谈谈。”
我去了。
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低气压。
岳父岳母坐在沙发主位,脸色铁青。
李俊坐在旁边,低着头,一脸的颓败和不甘。
我老婆李静,抱着乐乐,坐在最远的角落里,眼睛红得像兔子。
这是一场家庭审判。
而我,就是那个唯一的罪人。
“跪下!”岳父指着我面前的空地,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惊雷。
我愣住了。
“爸,您这是干什么?”
“我让你跪下!”他猛地一拍茶几,上面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你这个白眼狼!我们李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害我们!”
“我没有害任何人。”我站得笔直。
“没有?”李俊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德国的单子黄了!六十万的违pyue金!工厂的声誉全毁了!这不是你害的,是谁害的?”
“那是你们自己技术不过关。”我冷冷地回应。
“放屁!”李俊跳了起来,指着我骂,“那些参数,你故意藏起来!你就是想看我死!你好歹毒的心!”
“哥!”李静哭着喊了一声。
“你闭嘴!”岳母指着李静骂道,“就是你,引狼入室!找了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现在好了,你哥的公司要被他毁了!”
李静的哭声更大了,乐乐在她怀里,被吓得哇哇大哭。
整个客厅,乱成一锅粥。
我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看着那个指责我的男人,那个哭泣的女人,那两个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的老人。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世界的,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他们是一个整体,血脉相连。
而我,永远是个外人。
“陈阳。”岳父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已经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下面,是更深的寒意,“今天叫你来,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就三件事。”
“第一,你马上回工厂,把德国客户的问题解决了。不许再提任何条件。”
“第二,你跟小静,跟你哥,跟你妈,磕头认错。保证以后安分守己,不再有二心。”
“第三,那张三十万的欠条,一笔勾销。以后,每年还是给你十五万,另外,再给你百分之五的干股,但没有分红权,也没有投票权。”
他看着我,像是在宣布一个最终的判决。
“这是我们李家,能给你的,最大的让步。你自己,好自为之。”
我听着他的话,忽然觉得很想笑。
最大的让步。
在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给他们造成这么大损失之后,他们竟然还愿意“宽宏大量”地,给我一点点甜头,让我继续为他们卖命。
在他们眼里,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不懂事的胡闹。
而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大家长,在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环视了一圈。
李俊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得意和轻蔑。他觉得,他赢了。
岳父岳母,是一副“我们已经仁至义尽”的表情。
而我的妻子,李静,她低着头,不敢看我。但她的沉默,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
她选择了她的原生家庭。
在这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对这个家的温情和留恋,都消失了。
我感觉自己被推到了一个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我所珍视的亲情,我努力维系的家庭,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事业,在这一刻,全部崩塌了。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没有再看他们,而是径直走到李静面前。
乐乐还在哭,小脸涨得通红。
我伸出手,想抱抱他。
李静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
那一步,退得不远。
但却像一道天堑,隔开了我和我的妻儿。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心,在那一刻,凉透了。
我收回手,看着李静,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李静,我们离婚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静猛地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和震惊。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乐乐的抚养权,我要。我会按时支付抚养费。这套房子,当初首付是你哥付的,还给你们。我净身出户。”
“陈阳!你疯了!”岳母尖叫起来。
李俊也冲了过来,想要抓住我的衣领:“你他妈的还想离婚?你把我们家害成这样,就想一走了之?”
我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我再说一遍,工厂的问题,是你们管理不善,技术储备不足造成的,与我无关。至于我们的婚姻……”
我看着李静,那个我爱了十年的女人。
“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说完,我没有再停留一秒,转身走出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漫无目的。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是李静打来的,我没有接。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躯壳,灵魂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我输了事业,输了家庭,输了婚姻。
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躲。
我想,就这样吧。
就这样,被雨淋透,发一场高烧,或者干脆死掉,也许就一了百了了。
就在我陷入最深的绝望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乐乐的脸。
他冲我笑,冲我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叫我“爸爸”。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脑中的混沌。
我不能倒下。
我还有儿子。
我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一直以为,我努力工作,维系和李俊一家的关系,是为了给乐乐一个完整、富裕的家。
但一个没有尊重,没有平等的家,真的是一个好家吗?
一个需要靠委屈自己,牺牲尊严来维系的家庭,真的是乐乐需要的吗?
不是的。
乐乐需要的,是一个坚强、正直、有担当的父亲。
一个能用自己的双手,为他撑起一片天的父亲。
而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好妹夫”。
我的价值,不应该由李家来定义。
我的价值,在于我的技术,我的大脑,我的双手。
李俊说,在中国,技术不值钱。
那是他错了。
真正不值钱的,是那些没有核心技术,只能靠关系和应酬来维持的空壳子。
而我,拥有最核心的东西。
天亮了,雨也停了。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我的身上,带来了一丝暖意。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拿出手机,关机,然后重新开机。
屏幕亮起,几十个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弹了出来。
我没有看,而是直接拨通了我那个律师朋友的电话。
“喂,老张,是我,陈阳。”
“你小子,总算开机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我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帮我准备一下,我要起诉离婚。另外,帮我注册一家新公司。”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重生了。
离婚的官司,打得很不顺利。
李家请了最好的律师,试图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说我转移财产,恶意导致工厂蒙受巨大损失,甚至污蔑我生活作风有问题。
他们想让我净身出户,并且拿不到乐乐的抚养权。
但我准备得更充分。
我拿出了李俊给我打的三十万欠条,拿出了我这几年记录的工厂真实利润的估算表,拿出了我个人的专利证书。
法官不是傻子。
当所有的证据摆在面前,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李静在法庭上,哭得泣不成声。她说她不想离婚,她说她还爱我。
我看着她,心里已经没有了波澜。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最终,法院判决我们离婚。
乐乐的抚养权归我,李静有探视权。
夫妻共同财产,只有那套房子。因为首付是李俊出的,房子判给了李静,我不用再还房贷,但她需要补偿我一部分钱。
至于工厂,因为法人不是我,我没有股份,所以我无法从法律上分割它的资产。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拿到了我最想要的——我的儿子,和我的自由。
官司结束的第二天,我就用李静补偿给我的钱,加上我这几年攒下的一点积蓄,租了一个小小的厂房,注册了我的新公司。
名字很简单,就叫“乐阳精密”,乐乐的乐,陈阳的阳。
我把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买了两台二手的数控机床。
很破,很旧,但经过我的调试和改造,它们的精度,不比李俊厂里那些新机器差。
我之前在国企的一些老同事,听说我出来单干,有几个二话不说,辞了职过来帮我。
他们说:“陈阳,我们信你的技术。”
创业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没有客户,没有资金,没有名气。
我既是老板,也是技术员,还是销售员。
我白天带着我的团队,在车间里搞研发,晚上,就一个人拿着产品资料,一家一家地去跑客户。
吃了无数的闭门羹,遭了无数的白眼。
最难的时候,账上只剩下几千块钱,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我把我的车卖了,给大家发了工资。
我对他们说:“兄弟们,再信我一个月。如果下个月,还是没有订单,大家就散了,我绝不拖累你们。”
大家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干活。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抽了整整一包烟。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转机来了。
一个我之前跑了七八次的客户,突然给我打了电话。
他们有一个产品,对精度的要求非常高,找了好几家大厂都做不出来。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图纸发给了我。
我带着团队,熬了三个通宵,不眠不休。
最后,我们做出来了。
当那个完美得像艺术品一样的样品,摆在客户面前时,对方的工程师,眼睛都亮了。
他们当场就跟我签了五十万的合同。
那是我们的第一桶金。
有了第一个客户,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我的名声,在行业内慢慢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叫陈阳的家伙,技术特别牛,再难的活,到他手里,都能给你搞定。
我的小厂,开始走上了正轨。
机器从两台,变成了四台,八台。
员工也越来越多。
我给所有核心技术人员,都分了股份。
我们不再是老板和员工,我们是真正的合伙人。
而另一边,李俊的工厂,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
失去了德国的大订单,他们的资金链断了。
没有了我的技术支持,他们产品的良品率,一降再降。
很多老客户,都流失了。
听说,他为了拉拢客户,陪酒陪得更凶了,好几次都进了医院。
有一次,我在一个行业展会上,远远地看到了他。
他瘦了,也老了,头发白了不少,精神很差。
他身边围着的人,也少了。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下。
他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那眼神里,有不甘,有嫉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终究,是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一年后,我的“乐阳精密”,年利润也做到了一百万。
虽然比不上李俊工厂巅峰的时候,但这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的。
我给乐乐换了更好的药,他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已经和正常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我在一个环境很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新房子,把我的父母接了过来。
生活,在朝着好的方向,一点点地变好。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看图纸,我的前妻李静,突然来了。
她比以前更瘦了,穿着朴素,脸上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平静。
她给我带来了一个保温桶,打开,是她亲手煲的汤。
“我哥……他的厂子,上个月倒闭了。”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欠了银行很多钱,房子和车子,都抵押了。”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前几天喝多了,跟我说,他后悔了。”她说,“他说,他不该那么对你。”
我沉默着,喝了一口汤。
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陈阳,”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放下汤碗,看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人,我曾经深爱过。
但现在,我的心里,已经平静如水。
我摇了摇头。
“小静,回不去了。”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送她到公司楼下。
她转身,对我鞠了一躬。
“陈阳,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怨。
只有一种淡淡的释然。
回到办公室,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我的新厂房,就在不远处,阳光下,乐阳精密四个字,闪闪发光。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那不是依附于任何人,不是靠着谁的施舍。
而是靠我自己的双手,我自己的智慧,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片土地上。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儿子。
这,或许就是成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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