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三国（30）

主笔：朱晖（闲乐生）

官渡之战终于开打了，但袁绍的先锋颜良很郁闷，自己河北第一名将，打了十几天，却没能拿下一个小小的白马城，和一个听都没听说的无名曹将、东郡太守刘延，真丢死人也。

所谓急先锋，指的是速度快，而不是心浮气躁。先锋一旦心浮气躁，他离失败就不远了。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颜良，按照兵法，进攻一旦展开，进攻方就应该迅速以主力向着敌方的重心挺进，但此时先锋已受阻，袁绍仍未给颜良增添帮手，亦未再遣兵马往攻延津、孟津，以寻求其他突破点，只是傻傻的将十万主力放黄河以北待机，可见其寡断。

颜良孤军前突，送上门的饺子，不吃都对不起自己这张嘴，曹操乃于夏四月征发大军，以夏侯渊代理督军，率诸将北上救援白马，在战前军事会议上荀攸又献策道：“今兵少不敌，分其势乃可。公到延津后，可先遣将渡河击其后者，绍必西应之，然后轻兵袭白马，掩其不备，颜良可擒也。”

曹操点头大赞妙计，孙子曰：“善将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此乃奇正之极致也。我分其势，彼不敢不分兵以备我。敌势既分，其兵必寡；我专为一，其卒自众。以众击寡，无有不胜也！——于是军至延津，叫来延津守将于禁，命他与讨寇校尉乐进率步骑五千，去骚扰袁绍后方，以调动袁军主力，彻底孤立颜良。

于禁与乐进便率兵从延津渡河，神奇的出现在了袁军西翼河内郡的汲、获嘉二县（今河南新乡一带），袁军全无防备，没俩下竟被这五千奇兵横扫而过，三十多营寨烧了个干干净净，损兵近万，何茂、王摩等二十余守将全部投降。

袁绍吃了一惊，没想到处于防御状态的曹操还敢主动出击，果然分兵让郭图、淳于琼率大军向西阻截。而曹操假动作一晃得手，便引军日夜兼行赶赴白马。待颜良得到军情，曹军已在十余里之外，大惊，忙撤围迎战。

曹操立刻召集众将：谁愿为先锋破良。

这时，两位降将站了出来，说愿为先锋，击破颜良，给曹操露一手。

这二位，便是吕布座下第一将张辽，和刘备座下第一将关羽，皆螭虎豪雄之将也。

曹操大喜，心想自从吕布死后，这天下第一猛将兄的位置已经空很久了，你们二位有兴趣，尽可试试。

然后张辽和关羽就带着兵出发了，张辽早年成名，为人低调，此次又为关羽副将，便也不愿多出风头；而关羽此时尚不知名，却很受曹操礼遇厚赐，心想若不证明一下自己实在说不过去，又望见颜良的帅旗伞盖明晃晃在那土山上立着，甚是惹眼，不如就去碰碰运气？于是率一队骑兵催马急进，直冲入敌阵之内。我们前面说过，颜军发现曹军时，只有十几里路程，轻骑只要十分钟就能杀至，所以根本来不及调整好阵势，结果竟让关羽在河北军阵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突破层层护卫，到得麾盖近前，长槊飞刺（注1），闪电般直捅、翻腕、错马，一气呵成，已将颜良刺落马下，颜兵瞠目结舌，大多来不及反应，关羽接着跳下马来，用佩刀从容割下颜良首级，挂于马颈，然后在敌我双方数万人的注目礼下策马跑回本阵，张辽不敢怠慢，赶紧带兵前去接应，簇拥着关羽胜利归来，曹阵之中爆发出一阵震天的鼓舞呐喊之声：牛，太牛了！前所未有的牛啊！

在野史演义之中，阵前斩将好像是家常便饭，不值得大家这么激动，但事实并非如此。

首先，在平行视野下，于千军万马之中找到敌方主帅的麾盖就已经是“千里眼”一般的技能；而看到之后，能够像拥有GPS定位系统一样突破层层护卫，冲到敌帅面前，这又是牛到极致的技能；最后在短时间内斩杀敌帅，还要取其首级全身而退归来，这跟神也没啥区别了。刘宋明帝初年内战中，台军主帅刘沙弥轻骑深入，冲到敌军统帅刘胡麾下，也想像关羽那样玩儿一把阵前斩帅，却被敌军杀死。刘胡一方也有五名具装骑兵冲入台军，试图攻击台军统帅刘亮，但遭到台军弓箭手的密集射击，落马被斩首。北周在讨伐氐羌军队时，将领田弘多次冲击敌阵，“身被一百余箭，破骨者九”，战马也被敌槊刺中十处。田弘和战马可能都披挂了铠甲具装，所以才能幸存下来，总之，于万众之中单枪匹马，独取上将首级，这不是人能干的活，历数中国三千年战争史，能做到者，唯关羽一人而已。

所谓河北第一名将，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还让凶手大摇大摆的跑回去，这世上最窝囊的事儿不过如此。袁军面子丢光，再无颜留在战场，于是尽皆败退。

大战刚开始，就大将被斩，一层失败的阴影，已经蒙在了袁绍的身上。

此役，关羽以一人之力打赢了一场战争，从此踏上神坛。曹操不啰嗦，立即表奏关羽为汉寿亭侯，又多赐金银，极尽奖赏笼络之能事。

《百战起略》曰：“曹操每攻城破邑，得靡丽之物，则悉以赏有功者。若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妄施，分毫不与。故能每战必胜。”要说曹操才是真财神啊，大方阔气，不吝千金，真土豪！

就在这时关羽打探到刘备就在袁绍军中，一颗心顿时飞回了大哥身边，便毅然封还曹操所赐奖赏，交上辞职信，策马奔往阳武袁绍大营。

刘备已投靠了袁绍，而关羽却刚杀了人家大将，袁绍那边恐怕正愁云惨雾、恨意滔滔的在给颜良开追悼会，他偏偏敢在此时投归。这就是关羽，此心光明，顶天立地，真正做到了“义”的极致，所以权奸如曹操、偏狭如袁绍都对他挑不出理来，还更对他钦佩有加。《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此诚万古纲常之典范，美哉其人是之足以谓之神也！（南怀瑾：《武圣关羽壮缪遗迹图志》序）两千年来多少名将，强过关羽的不知多少，但只有关羽成为武圣，原因就在这里。

另外，民间还传说，关羽在将曹操赏赐的财物封还之时，曾一样不少的悉数清点留下，并附上一本依照“原、收、出、存”四个项目记载得一清二楚的帐册。“原”就是曹操原本送给了关羽多少财物；“收”就是关羽如实收到了曹操多少财物；“出”就是关羽在这段时间支出的应酬开销；“存”就是关羽临走之前还结存多少财物。关羽这种简明的记帐法，后世的商人都照搬照用，被世人称为“商用薄记法”。再加上关羽不为金银珍宝所动，以义为利，诚信可靠，在被视为“无奸不商”、“贪利忘义”的生意人看来，关羽就是他们理想中的圣人、追求效法的偶像。因此，关羽渐被后人视为财会的创始人，奉为武财神。

而另外一边，曹营发现关羽出走后，许褚等诸将都大骂他不识抬举，嚷嚷着要率人去追，曹操却淡然一笑：“彼各为其主，勿追之。”

曹操笑时，恐怕心内已在滴血，但他竟然只有一句，不后悔的成全，成全了关羽的坚贞与忠义，也成全了自己的碧海蓝天。

真没想到，一个经历了那么多背叛与伤害，以至于梦中杀人的曹司空，到这时仍能不顾利益、不计后果的放走刘备关羽这等心腹大患。看来，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玩了多少权力的游戏，但在曹操内心，仍然住着当年那个挥舞着五色棒的孤勇少年和那个在汴水拼光了五千子弟兵的热血青年，那些年轻时的少年气与豪侠气，已经扎根在他灵魂深处，恐怕永远都丢不掉了。或许，曹操在坦荡的关羽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坦荡的自己，他如果杀了关羽，就等于杀死了当年的自己；所以他一定要留着关羽，以证明理想主义不死，热血信念永存。

此等久违了的先秦遗风，此等利弊得失全不论、男儿至死是少年的浪漫气息，大概就是曹操区别于其他名将英雄最大的地方了吧，这使得哪怕最厌恶曹操的那些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英雄魅力所在。

曹操首战告捷，阵斩袁绍大将，饮马黄河，大挫袁军锐气，按照常理，本应凭借黄河之险，趁胜与袁绍主力展开决战，可这时曹操却来了个坚壁清野、将黄河沿线白马、延津一带的军民和财物全部迁出，沿黄河向西转移，留一堆空城，不让袁军在沿途获得物资与人力的补给。

曹操很清楚，黄河防线只为迟滞袁绍进攻，适当削弱敌人即可，袁军雄师十万，挡是挡不住的，且千里黄河，处处可渡。曹操如果分兵把口，则实力分散，防不胜防。所以必须退回早已选定的主战场官渡，按原计划打防守反击。

可黄河防线一撤防，兖州就完全暴露在了袁军的兵锋之下，万一袁军不西追曹操而直接南下攻打兖州，那镇守鄄城的程昱可就危险了，因为他手里此时才不过七百人，其他兵马早被抽调到官渡主战场了。

所以，曹操在撤退之前，就想给程昱增兵两千，以为保险，谁知程昱不肯，理由是：“袁绍拥十万众，自以所向无前。今见昱兵少，必轻易不来攻。若增昱兵，过则不可不攻，攻之必克，徒两损其势。愿公无疑！”曹操听闻，不由大赞：“千古一人程仲德，真勇者也！”

其实程昱心里很明白，面对袁绍十万大军，七百人与两千七百人有啥区别？不如料敌机先赌一把，如果赌对了，就为曹操节省了兵力；就算赌错了，袁绍分兵来攻鄄城，也将减轻官渡主战场的压力。程昱对鄄城的城防以及自己这七百精兵很有信心，相信牵制个袁绍七千兵马不成问题，就算拼个玉石俱焚，那也值了！

所以，无论赌对赌错，程昱都将赌赢，千古留名！

结果程昱赌对了，因为袁绍太想和曹操决一死战了，其他地盘，他暂时不感兴趣。

既然如此，那曹操也就不客气了，于是命大军南撤，以白马守将刘延与延津守将于禁率兵护送百姓内迁，而自率六百精骑押着那长龙一般的辎重车，好整以暇往西南官渡方向退却。袁绍一看却以为曹操怕自己了，果然率全军主力渡河，不去追杀刘延和于禁，也不去攻打程昱的兖州鄄城，甚至也不直扑官渡、许都，只是一路向西跟在曹操屁股后面紧追不舍，誓要生擒曹操，以报前耻。

曹操当然不是怕袁绍，而是一种主动的战略退却，以重重河流（黄河、济水、官渡水）为阻滞，且战且退，逐次抵抗，并不惜亲自担当诱饵，诱敌深入，分兵游击，从而慢慢磨平敌之锐气，削弱其战力，同时拉长敌之战线与物资补给线，然后再安排力量对此长线进行骚扰、破坏，阻断敌与后方根据地之联系，最后在自己准备已久的内线有利战场上与敌进行决战。若非如此，真要和袁绍在这漫长的黄河防线上对攻，一点破则全军破，大事去矣！这就是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以运动战调动敌人，这才是以少胜多的关键。被动防守则是自寻死路。

真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战略家。

所以曹操根本不理袁绍，继续跑，一路跑到延津南面的一座山坡，不跑了，然后下令安营扎寨，收保辎重，就在这里，打一场阻击战，搂草打兔子，顺便赚一把。德国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说，要做到完美的战略退却，要做到：第一、积极退却是为了恢复均势。退却时尽可能保持精神力量，第二、且战且退，缓慢退却，而且不多退一步。第三、最重要的是抓住机会，给敌人必要的反击，发动逆袭。

袁绍一看曹操停下来了，便也停了下来，在延津南面安营扎寨。并派出第二号大将文丑率骑兵打头、得力盟军刘备率步兵押后，总共万余步骑全速追击，为爱将颜良报仇雪恨。

曹操此时，正与六百精骑居高临下，看着山下乌龟爬的辎重车，心中十分焦躁，也不知袁军何时追来，便让人登上高橹（又称楼橹，为守城或攻城用的一种大型高台器械）侦查，没多久，上面人喊：“敌五六百骑追至。”曹操连连摇头，太少了太少了，还不够我塞牙缝。

过了会儿，上面人又喊：“追骑越来越多，步兵不可胜数。”

曹操这才点点头：“勿复白。孤知矣！”然后令辎重队全部停下，并解车卸马，马放南山起来。

诸将莫名其妙，赶紧劝：“敌骑甚多！不如急收辎重，还保大营。”只有军师荀攸拈须笑道：“此所以饵敌，如何能收！”曹操看着荀攸，相视会心一笑。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文丑率领的五千余先头骑兵已然杀近，诸将皆恐，大呼：“贼至，可上马矣！”曹操却更加散漫，反而双手枕头，躺在了山坡上，充耳不闻那震天的马蹄之声，只是静静的看着蔚蓝蔚蓝的天空，懒洋洋的吐出两个字：“未也。”

又过了会儿，袁军的骑兵终于全数追至，见了漫山遍野的曹军车马，大喜，纷纷跳下马来，乱糟糟四散抢夺。这时曹操才一跃而起，大呼：“可矣。”话音未落已飞身上马，带着六百精骑冲下山坡，纵兵击之，运送辎重的曹洪所率输卒也纷纷抽出兵刃，同时发难，袁军骑兵为抢辎重速度已失、阵势已乱，哪里是居高临下、养精蓄锐的曹军对手，一下子被冲的东倒西歪，军士竞相奔逃，自相践踏，死者无数。

一阵混乱之后，五千袁军骑兵已死伤殆尽，大将文丑也歪倒在草原上，不知为谁所杀。如果知道是谁，史书必定会有封赏记录，但没有，说明无人认领此功。《三国演义》上说是关羽杀的，这是在给武圣脸上贴金，与正史不符。这文丑，或许也是在乱军中跌落马下、被马匹践踏而死的。这份大功，只能算在曹军总指挥曹操身上了。

官渡之战官渡之战，官渡还没到，袁绍的头号大将和第二号大将竟然都已折损了，这就是曹操，就是这么不好惹！

另外一边，后军刘备见袁军骑兵军纪如此之差，就已知道大事不妙，遂提前带着步兵跑路了；早就说过，这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逃跑专家，他可以打不过你，但一定跑得过你。

北宋军事家何去非评论此战说：“夫敌多而惧者，人之情也。以曹公之勇，而形之以惧，则其下震矣，故以伪安示之。众恃公之所安也，则畏心不生，而勇亦自倍，此所以胜之也。故用兵之妙，不独以诈敌，而又以愚吾士卒之耳目也。”

当然，想要这么玩，一定要先让属下对主帅有强大的信任感，这样只要曹操保持镇定，他的军队就不会丧失士气，而会坚持到最后一刻等到奇迹出现。我们后面的火烧乌巢之战，又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官渡之战还没开打，袁绍先锋部队与曹军的两次亲密接触，就让他先后折损了颜良文丑两员大将，骑兵也有四分之一的巨大损失，袁军陷入一片低气压之中，就在此时，南方突然传来了重大利好消息——原本被曹操收编的汝南黄巾刘辟部，终于被袁绍的第五纵队策反，宣布起兵反曹！袁绍大喜，立刻派刘备率兵南下策应刘辟，开辟敌后战场，给曹操来个前后开花样样红。

这下可点中了曹操的死穴，因为要对付袁绍，曹军在许都以南的兵力非常薄弱，汝南郡又是袁氏的老家，刘辟和刘备这么一闹，袁氏的门生宾客当然闹得更起劲了，他们拥兵攻县占乡，汝南局势一片糜烂，整个豫州，除了颍川郡与阳安郡外几乎全部跳反，搞得阳安都尉李通都不敢强征粮食去前线，生怕这样会逼反阳安郡这两个县的吏民百姓（阳安郡原属汝南郡，亦属袁氏势力范围）。更糟的是，曹军的后勤粮草不仅很多收不上来，还时常被刘备军队偷袭焚毁，逼的曹操只能从兖州方向运粮救急，情况极其危险。而刘备更凭借其豫州牧的头衔，一路招降纳叛，甚至一度拿下了汝南郡最北边儿的濦强县（今河南省临颍县东），南距许都仅数十里，许都朝野一日三惊，幸亏荀彧坐镇中央，尽心安抚，朝廷才没有出乱子。

刘备感觉很得瑟，想当年刘邦项羽分路灭秦，结果项羽干掉秦军主力，却让刘邦偷入咸阳得逞大功，难不成我刘备也要重演祖先奇迹了？

关键时刻，曹操手下骑兵统帅曹仁主动跑来分忧了：“南方诸县皆以大军方有急，其势不能相救，刘备以强兵临之，其背叛固宜也。然刘备新将袁绍之兵，未能得其用，闪击可破也。”曹操寻思现在能去南方解此危局的也只有自己这位头号大将了，于是将所有骑兵交给曹仁，让他尽速赶往南方平乱，速去速回，曹仁回归之日，就是曹操反攻之时。

与此同时，曹操又派亲信任峻带一支精兵去后方保护粮道。任峻正是官渡所在的中牟县人，对这一带的地理与形势相当熟悉，可以确保安全与效率。于是，任峻以一千辆粮车为一部，十条粮道并进，以缩短运输队的前后距离，并在其四面部署了双重军队加强护卫，有效的遏制了刘、袁偷袭部队的骚扰。

曹仁需速战速决，任峻需稳扎稳打，曹操则需拖延时间，在曹仁的主力骑兵归队之前守住官渡。只是分出曹仁、于禁、臧霸、任峻这四支部队后，官渡曹军只剩下仅仅一万多步兵，兵力太薄弱了，怎么可能守的住？袁绍于是抓住曹操这个致命弱点加紧进逼，八月，袁军十余万大军挺进博浪沙，依托沙丘修筑营垒，东西连营四十里，与曹操隔着官渡水南北对峙。

这个博浪沙，就是当年张良行刺秦始皇处，系邙山余脉，南临官渡水。所谓官渡水，其实就是古鸿沟（东汉称“汴水”）的一小段。自战国以来，历朝历代就在黄河与淮河两大水域之间开挖运河，以沟通南北水运，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鸿沟水系，其从河南荥阳北面引来黄河水，向东南方向延伸，流经的第一个重要渡口就是中牟的官渡，然后一路下注，最终汇入颍水。当年项羽刘邦就曾以鸿沟东西分界进行和谈，留下了“楚河汉界”的典故；如今袁曹又在其南北联营筑壁相持，展开了漫长的攻防对战，历史总是惊人相似。

你看，袁绍还是部分采取了田丰持久战的战术，只不过改成了压迫式的持久战，战术效果比田丰要好得多。就连曹操也深感压力，乃决定速战速决，趁着九月初一日食的怪天相主动出击，出其不意，发兵突袭袁营薄弱环节。

这就是曹操，不畏天时，不惧冒险，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杀他个下马威。后来张辽守合肥也是用的这个策略。

可曹操万没想到，袁绍这边也有能人，其营竟早有准备，两军遂点起火把，摸黑鏖战，这一仗可真能用天昏地暗来形容了，曹军虽然士气很旺，但毕竟大多是步兵，而袁军光骑兵就有一万多，这种兵力与兵种优势，在开阔的大平原上，往往是无解的。

果然，一战下来，曹军不利。夜晚收兵后，曹操下令清点伤亡，发现自己一万多将士，如今只剩下“兵不满万，伤者十之二三”，太惨了。

看来还是老老实实坚守吧，曹军乃借助此前已花一年时间经营之牢固工事，顽抗到底，总之打伤打残就是打不退。一晃十几天过去，袁绍竟寸步未进，心情糟透了。

这时郭图倒给袁绍出了个好主意，说曹操龟缩不出没关系，我们可逼近曹营下寨，起土山而立高橹，居高临下，曹营之工事全废矣！

袁绍大喜，即命所有骑兵、弓弩兵与工程兵出动，推向曹营之前，骑兵负责护卫，弓弩兵负责扼守，工程兵则负责挖土筑成小山数十座，上立高橹，这时弓弩兵再通通爬上去，俯瞰曹营，往下面泼起滔天箭雨，甚至随时往下大小便，搞的曹兵走路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得蹲在地上，头顶盾牌，在地面慢慢蠕动，否则立马就会被射成刺猬或淋到骚臭，以至人人自危，神经衰弱，头顶上压力山大，再多射几天恐怕全军都要被折腾的去住精神病院了。

冀州一向以强弩兵著称，当初袁绍与韩馥争夺冀州之时，韩馥麾下的都督从事赵浮、程奂所部便有“强弩万张”从袁绍营前经过以为震慑，可见袁绍军的远程打击能力是相当可怕的。

曹操一生征战，还从没打过这么难的仗，为了平抚将士们的惧战情绪，也为了改善官渡兵力吃紧的窘况，曹操只得把正在袁绍后方原武（今河南省原阳县）一带打游击、断粮道的于禁生力军招了回来；于禁便带着自己最能打的两千泰山兵，也在营内造土山，部署弩手站在上面，与袁军展开对射，拼死抢占制空权，这才使曹军头顶上稍稍轻松些。

但这样消耗下去，迟早还是曹军先玩完儿！关键时刻，军事发明家曹操又站了出来：你以为就你袁绍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么？我也有！还是“地对空导弹”！

不几日，曹营内便多出百余座大家伙来，这便是史书上第一次记载的大规模投石机部队。这种攻城利器，为春秋末期范蠡最早使用（注2），曹操将其发扬光大（曹魏发明家马均后来又发明了连续发石车），宋元之时达到巅峰，据传金人围攻宋都汴梁之时，甚至一夜之间架设抛石车五千座，千石齐发，什么坚城金池也得化为齑粉，所以煌煌汴京最后也没能撑住。

所以，当曹操一声令下，百石齐发，声如霹雳，疾若风雨，漫天飞舞，几轮下来就把袁绍的楼橹全砸个稀巴烂，弓箭手惨叫着扑通扑通掉下来，楼下的工程兵也被砸的晕头转向，连滚带爬，从山坡上翻滚下去。袁兵大恐，皆言此“霹雳车”，不可敌也，从此便再不敢跟曹操抢占制空权。

一计不成，郭图又献一计，让工程兵继续挖土，但不是筑土山，而是躲在土山后面挖地道，准备从地道打入曹营内部。袁绍闻计大喜，论攻坚，冀州工程兵那可是国际领先水平，想当年公孙瓒据守易京，在城外筑起十道沟墙，在沟墙四周又建起五六丈高的土台，台上又建起楼橹千重，他自己则居于城中高达10 丈的台楼上, 以铁为门，积谷300万斛，坚守不出，可谓固若金汤，最后呢？不还是被袁绍搞定了？正如公孙瓒所言：“袁氏之攻，似若神鬼，鼓角鸣于地中，梯冲舞吾楼上。”袁绍的工兵，竟然硬是将地道挖到了易京城楼下，然后用木柱撑住，使其暂时不会下陷，然后继续挖土，一直到城中心，这便放一把火焚毁木柱，顿时天崩地裂，城毁楼坏，活生生把硬汉公孙瓒给逼自焚了。那曹营再坚固，可否比得过易京？

于是，袁绍命工程兵全体出动，密密麻麻如蚂蚁，开始挖曹操的墙脚，没想到曹兵早有准备，在寨内埋了数口大缸，日夜听声，听到掘土声就立刻前来汇报。曹操得报直摇头：用同样的招数还想打败更高明的敌人？做梦！这地道战嘛，也就只能对付对付公孙瓒和日本鬼子罢了，对我，没用！

袁绍大概忘了，当初曹操征张绣时，面对张绣在安众要塞重兵堵截，也曾秘密开凿一条地道，从地下穿过要塞，又在后面留了一支精锐的伏兵，打了张绣一个伏击，从而反败为胜。

所以，曹操其实也是地道战专家，他的对策，就是以地道对地道，他下令工兵部队连夜加班，在营中横向挖出一圈儿又长又深的壕堑，然后引官渡水灌入沟内，这样袁军地道刚挖到壕沟处就被水灌了进去，洪流加塌方，将袁军那些勤劳而可怜的工程兵全淹死在了地道内。

高，实在是高！

从四月至九月，战势紧张得叫人难以喘息，曹操以一万左右的兵力，利用白马——延津——官渡防线，对抗袁绍十余万全部主力，扼其喉半年而不得进，死抗硬顶，硬是没松了这口气，终于拖到了柳暗花明、局势逆转。

原来，此时曹仁与曹洪、徐晃率数千骑兵闪电南下，已一举夺回濦强，击破叛军祝臂等部，然后又与阳安太守李通联合，顺利打跑刘备，并攻杀了刘辟。同时汝南太守满宠亦连下二十壁垒，诱杀十余首领，并收降叛民二万户、兵二千人，汝南袁氏门生宾客的势力遂被一扫而尽（注3）。于是，曹仁奏请献帝减免赋税，收服人心，稳定了南方诸县，凯旋而归，途中又顺便绕道敖仓以西，在鸡洛山（今河南郑州密县东南之径山，属嵩山山脉）击破了袁绍派往骚扰曹军粮道的大将韩荀，回到官渡。曹操大喜，又派曹仁与徐晃率骑兵绕到官渡北面，摧毁了袁军一支运粮部队，取其粮谷，烧其辎重千余车。

从颜良到文丑，从刘备到韩荀，袁绍总是左派一支、右派一支孤军深入敌镜，又自私又小气，正所谓“逐次使用不足之兵力，为指挥官不仁之至。”袁绍四世三公出身，所以习惯了拿手下当炮灰，此等可恶之领袖，一旦顺境还好，一旦逆境必将军心崩坏。

不久，曹操这边又得到了两股生力军，即从北方长途跋涉而来的右度辽将军鲜于辅之千余幽州突骑，以及从南阳方面抽调来的扬武将军张绣之数千西凉劲旅。曹军总兵力遂增加至三万，此消彼长，曹操愈加自信，所以，当兖州豪强李典率宗族及部曲输送粮草至官渡前线时，他竟高调表示：“却十五日为汝破绍，不复劳汝矣。”

曹操如此自信满满，当然有振奋军心的原因。克劳塞维茨《战争论》说：“战况一旦及于困难……又以流血过多，军队之体魄道德诸力都为之沮丧，忧苦之情起于行列之间……兵众之心既不能自支，则其责任即落于主将一人身上。兵众对未来之希望已濒暗淡，须由主将胸中（意志）如燃之火使之再热；兵众对未来之前途已趋黑暗，须由主将胸中（意志）皓洁之光使之复明。”由此可见当此力所难支而又为胜败所系之关头，将帅之精神与意志力是何等重要（注4）。

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前几天曹操收到了荀彧的一封信，说：“今军食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是时刘、项莫肯先退，先退者势屈也。公以十分居一之众，画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进，已半年矣。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这封信的关键就在于最后一句中的“情见势竭，必将有变”，看来，荀彧的情报战线已经有了重大突破，很快就将产生有利于曹方的重大变局，曹操更表示只要再等十五日就能“破绍”，恐怕是不小心“泄露天机”了吧！

几日后，镇抚关中的钟繇又从马腾韩遂等西北军阀那里集资了两千多匹战马，送到官渡前线。曹操大喜，钟繇真萧何也，既使我后方无西顾之忧，又供应前线所需，正赶上大决战之前为我军补强了野战奔袭能力，太好了！

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待一人，曹操就到了“有变用奇”的时候了！

注1：随着两汉以来冶铁、锻铁技术的提高，汉末兵将的防护水平大幅度提高，迫使兵器提供更高的穿甲能力，汉代长矛的矛头长度遂愈发尖锐狭长。秦俑矛头才15厘米，西汉长安武库的矛头在22~25cm之间，东汉燕尾矛长度则普遍在50厘米以上，后期达到七八十厘米的都有，另外随着骑兵力量成为汉代最重要的武装力量，长矛的矛身也越来越长，骑兵矛发展到东汉末期时，甚至有了一个新的专属名称——马槊。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槊如此解释：“矛也。亦作矟。”东汉末年刘熙《释名·释兵》：“矟，矛长丈八尺曰矟，马上所持，言其矟矟便杀也。”一丈八尺就是四米多，再加上七八十厘米的矛头，其穿刺力可谓恐怖。

注2：据西汉时成书的《范蠡兵法》：“飞石重十二斤（2.7公斤），为机发行二百步（约280米）”。

注3：经此一役后，汝南的士族败亡殆尽，少数逃过此劫者，亦被视作袁氏余孽，备受猜忌，即便做了高官，其仕途亦受到严格限制。这就导致了一个离奇现象，即汝南虽为曹魏占据，但陈寿《三国志》之《魏书》共91位魏臣传主，其中汝南士人竟然仅有和洽一人而已（还有一位无列传之孟建），而《蜀书》与《吴书》中的汝南士人列传，其数量篇幅竟然比《魏书》之中更多。

注4：李震：《中国历代战争史话》，九州出版社，2023年，187页。李震还对比了荥阳之战刘邦的表现，认为刘邦“以最高度之坚忍坚持下去，而达成其持久战略之方针，故能争取最后之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