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办公室的门,我推开的时候没响,关上的时候也没响。
吴厂长没抬头,正拿个小镊子,从他那盆金边兰的枯叶里夹着什么虫子。他的手很稳,跟我摆弄卡尺的时候一样稳。
“老张,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声音跟砂纸打磨过的木头似的,平,但是有纹理。
我没坐,就杵在那儿。
他终于抬起头,把镊子放下,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纸,其实不是纸,是他手机聊天记录的打印件。他推过来,推到我面前。
上面就一行字,是我发的。
“建议先去挂个脑科。”
字不大,但戳得我眼睛疼。
我这辈子,跟人红脸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我这双手,是跟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的,不是用来跟人拍桌子的。四十多年了,我手里的活儿,对得起吃下去的每一口饭,对得起喊我一声“师傅”的每一个人。
可那天,对着那个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对着他那条红得刺眼的“结婚通知”,我没忍住。
那通知里,清清楚楚写着:“为图吉利,统一礼金5888元。”
统一。
这个词,用得跟车间里的操作规程一样,冰冷,没有一丝人情味儿。
我当时就觉得,心里那根叫“规矩”的弦,被人用钳子狠狠地拧了一下,不是拧紧,是拧断了。我教他技术,教他怎么听机器的声音,怎么摸铁屑的温度,怎么用心去跟一个零件交流。我以为我教会了他安身立命的本事,到头来,他却想用这套明码标价的规矩,来衡量我们之间的情分。
所以,我回了那句话。
我知道,话说出去,就像泼出去的机油,收不回来了。
第一章 一根冒头的青笋
陈阳刚来车间的时候,瘦得像根刚冒头的青笋,风一吹就要倒。
他站在我那台老旧的C6140车床前,眼睛里是亮晶晶的光,怯生生的,又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机灵劲儿。
“张师傅,我……我叫陈阳,以后跟您学徒。”他说话的时候,手紧张地在工装裤上蹭来蹭去,蹭得那块蓝布都快发白了。
我“嗯”了一声,没多看他,眼睛还盯着手里的工件。那是个精度要求到“丝”级的轴承套,差一根头发丝的宽度,整个部件就得报废。车间里静得很,只有车床“嗡嗡”的转动声,像一首单调又催眠的曲子。
年轻人待不住,我知道。这活儿脏、累,还枯燥,没几个小伙子愿意干。前头分来的两个,一个干了半年,嫌没前途,辞职去送外卖了;另一个更干脆,三天就跑了,说受不了这机油味儿。
我以为陈阳也一样。
可他不一样。
我干活的时候,他就站在安全线外头,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一看就是一上午。眼神从一开始的好奇,慢慢变成了专注。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跟着那飞旋的刀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中午吃饭,他端着饭盒凑过来,扒拉着饭,小心翼翼地问:“师傅,您刚才最后一刀,为啥要退一下再进?书上说,应该一刀到底,保证光洁度。”
我夹了块红烧肉,没急着回答,慢悠悠地嚼着。
“书是死的,铁是活的。”我咽下嘴里的饭,说,“那块料,是4140合金钢,淬过火的,外头硬,里头韧。你一刀到底,看着光生,其实里头憋着一股劲儿。用不了多久,应力一释放,它自己就变形了。退一下,是让它喘口气。”
他愣住了,嘴里的米饭都忘了嚼,眼睛瞪得溜圆。
“喘……喘口气?”
“对,”我点点头,“机器也是有脾气的,料也是。你得懂它,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伺候好。”
从那天起,他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和信服的光。
我开始真正地教他。从最基础的磨刀开始。一把平平无奇的高速钢刀条,在他手里,磨得不是棱角歪了,就是刀刃钝了。我也不骂他,就让他一遍遍地磨。砂轮“嘶嘶”地响,火星子四溅,映着他那张沾满铁屑的年轻的脸。
他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茧子,还添了好几道口子。
有一次,他磨废了一根新刀条,低着头站在我跟前,跟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
“师傅,对不起,我又给……”
我摆摆手,打断他。我从工具箱里拿出我用了快二十年的那把旧刀,刀身已经磨得很短了,但刃口像一泓秋水,寒光逼人。
“你摸摸。”我说。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刀刃上碰了一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用心去感觉,”我把着他的手,让他重新感受刀刃的锋利和角度,“别用眼睛看,用你的指尖去读。什么时候,你闭着眼睛,光用手摸,就知道这把刀快不快,能不能吃上劲儿,你就算出师一半了。”
他好像听懂了。
那段时间,车间里的人都说我捡了个宝。这小子,不光聪明,还肯下笨功夫。别人下班了,他还在那儿练手感;我随口说的一句要点,他拿个小本本,工工整整地记下来,晚上回去琢磨。
他开始能独立上机了。一开始,他做的零件,尺寸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他急得满头大汗,一遍遍地量,一遍遍地试。
我走过去,没看零件,而是把耳朵贴在他的车床上。
“听。”我说。
他学着我的样子,把耳朵也贴上去。
“声音发闷,还带着颤。”我闭着眼睛说,“是三号轴承的滚珠有磨损了,转起来不匀。你手再稳,机器不稳,做出来的活儿能好吗?”
他恍然大悟。
那天,我俩一起,把那台老车床拆了个底朝天,清洗、上油、更换磨损的零件。满身的油污,但我们俩都笑得特开心。
我教他怎么从一堆废料里,挑出能用的好钢;教他怎么用最省力的方法,紧一个锈死的螺丝;教他怎么在没有图纸的情况下,凭着一个旧零件,反向推出所有的尺寸和公差。
我把我这半辈子吃饭的本事,一点点地,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
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我自己。那股子对技术的痴迷,那股子要把手里的东西做到极致的犟劲儿。
我觉得,我们这门手艺,在他这儿,断不了。
他结婚前半年,我老伴儿生了场病,住院。他知道了,下了班,提着水果,跑到医院来。在病床前,他嘴笨,不知道说啥,就一个劲儿地喊“师娘”,帮着端茶倒水,比亲儿子还勤快。
我老伴儿私下跟我说:“老张,这孩子,实诚,能处。”
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我没看错人。这不仅是个徒弟,处得跟半个儿子也差不多了。
所以,当那条“统一礼金5888元”的消息弹出来的时候,我才会那么错愕,那么……心寒。
就像我亲手打磨出来的一件最得意的作品,光洁如镜,完美无瑕。结果一转眼,发现上面被人用油漆喷了四个俗不可耐的大字:明码标价。
第二章 变了味的喜糖
变化,不是一天发生的。就像铁生锈,总得先沾上潮气。
陈阳的潮气,是从他谈了那个女朋友开始的。
女孩我见过一次,是陈阳领到车间门口来的。打扮得很时髦,妆画得也精致,站在满是油污和铁屑的车间门口,跟站在垃圾堆旁边的一朵塑料花似的,格格不入。
她看着陈阳那一身蓝布工装,眉头就没松开过。
“阳阳,你们这儿味儿也太大了。”她捏着鼻子,一脸嫌弃。
陈阳嘿嘿地笑,有点尴尬,赶紧把手上的油污在破布上擦了又擦,才敢去牵她的手。
从那以后,陈阳嘴里的话就变了。
以前,我们爷俩凑一块儿,聊的都是技术。哪个厂的新设备厉害,哪种新材料难加工,或者,我给他讲讲过去老师傅们的那些绝活儿。
后来,他聊的都是,“师傅,您说,现在市里哪个楼盘好?”“师傅,二十万的车,买合资的还是国产的?”
他开始频繁地请假,说要陪女朋友逛街,看电影。手里的活儿,也开始有点毛糙。有时候,一个不重要的倒角,他用砂轮机“呲”一下就完事了,搁在以前,他非得用锉刀一点点地修出完美的弧线不可。
我说过他两次。
“小阳,活儿是给自己干的,不是给别人看的。手上出去的东西,就是你的脸面。”
他嘴上“是是是”地应着,但看得出来,心已经不在那一方小小的操作台上了。
他开始抱怨工资低,说他女朋友的闺蜜,嫁了个做金融的,一年挣的钱,比我们一个老师傅干一辈子还多。
“师傅,你说我们干这个,有啥意思?累死累活,一个月就那么几千块钱。人家动动嘴皮子,敲敲键盘,钱就跟大风刮来的一样。”他一边给零件去毛刺,一边叹气。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
“钱是好东西,谁都喜欢。但人活一辈子,不能光剩下钱。”我擦了擦手,“你手里的技术,是实实在在的。不管什么时候,凭这手艺,你饿不着。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今天有,明天就可能没。”
他没吭声,我知道他没听进去。
年轻人,心都野,总觉得外面的世界更精彩。车间里的这点光景,困不住他。
后来,他跟我说,要结婚了。
我挺为他高兴的。小伙子二十六七了,是该成家了。我老伴儿还念叨着,得给他准备个厚点儿的红包。
“那敢情好啊,”我说,“啥时候办事?我跟你师娘,一定去喝喜酒。”
“快了,师傅,日子定下来第一个告诉您。”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但那笑容里,总觉得藏着点别的什么,不像以前那么清澈了。
喜糖很快就发到了车间。包装很精美,是那种进口的巧克力。可吃在嘴里,总觉得那股子甜味儿,有点发腻,还有点发苦。
发完喜糖没两天,车间的微信群里,就弹出了那条消息。
是陈阳发的,一个大红的电子请柬,做得花里胡哨。点开来,是他和他女朋友的婚纱照,男的帅,女的靓,看着挺登对。
照片下面,就是那段文字。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本人陈阳将于X月X日举行婚礼,诚邀各位莅临。为图吉利,也为方便统计,恕不接受其他金额,统一礼金5888元。您的祝福,是我最大的荣幸。”
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有五分钟,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发了个“恭喜恭喜”的表情。
然后,三三两两的,开始有人跟队形。
“新婚快乐!”
“早生贵子!”
但没人提钱的事。
大家都是一个车间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啥情况,心里都有数。我们这些老师傅,一个月工资也就六七千块。小年轻们更少。这5888,顶得上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这哪是请人喝喜酒?这分明是仗着人情关系,搞强制摊派。
我看着那行字,手指头都在发抖。
我不是心疼那几千块钱。凭我和陈阳的师徒情分,他结婚,我包个万儿八千的,也不是不行。
我气的是他这个态度。
“统一礼金”,这四个字,像四根钉子,把我心里那点温情和期许,钉得死死的。
他把人情当成了一笔可以计算的生意。把祝福,变成了一张需要支付的账单。
他忘了,当初他刚来,家里困难,是我悄悄塞给他五百块钱,让他别委屈了自己。
他忘了,他父亲生病,是我开着我那辆破桑塔纳,连夜送他回老家。
他忘了,我手把手教他,把看家的本事都掏给了他,图的不是他将来能回报我什么,图的是这门手艺,能有个像样的传人。
这些情分,能用5888来衡量吗?
他这是在打我的脸。不,他是在打我们之间这段师徒情分的脸。
群里,已经有人开始私下议论了。
“这陈阳,想钱想疯了吧?”
“就是啊,结婚是喜事,怎么搞得跟要债一样?”
“去还是不去啊?去吧,这钱掏得憋屈;不去吧,又怕他给小鞋穿。”
我看着手机屏幕,脑子里“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想都没想,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下了那几个字。
“建议先去挂个脑科。”
点击,发送。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
发出去之后,我才感觉到一阵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和一种更深的悲哀。
群里,彻底安静了。
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油面,连个涟漪都没有,就那么沉下去了。
第三章 茶杯里的风波
吴厂长的办公室里,那盆金边兰的叶子,绿得有点假。
他给我倒了杯茶,热气袅袅地升起来,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老张,你先消消气。”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我知道你脾气直,但这次,确实有点冲动了。”
我没碰那杯茶,梗着脖子。
“吴厂G,我没错。”我说,声音干巴巴的,“是他先不讲规矩的。结婚是人情往来,你情我愿。哪有强行规定金额的?这是结婚,还是卖门票?”
吴厂长叹了口气,自己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你想过没有,你这句话发出去,让陈阳怎么下台?让车间里其他同事怎么看?这事儿,现在整个厂都传遍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别过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我只知道,我教他手艺,没教他这个。咱们工人,讲究的是手上的功夫,是人与人之间的情义。什么时候,轮到用钱来当尺子,量所有东西了?”
吴厂长沉默了。
他放下茶杯,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摆摆手。他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老张啊,时代不一样了。”他的声音,在烟雾里显得有些飘忽,“我们那个时候,结婚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谁家有,就是了不得的事。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他们要房子,要车子,要彩礼,要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这些,哪一样不要钱?”
“我听说,陈阳这个对象,家里条件不错,要求也高。光彩礼,就要了十八万八。房子,必须是市中心的全款。婚礼,要在五星级酒店办。”
我愣住了。
这些事,陈阳从来没跟我提过。
“他一个月的工资,刨去吃喝,能剩下几个钱?他父母,就是普通农民,能帮他多少?”吴厂长弹了弹烟灰,“他这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这个统一礼金,我知道,是馊主意。八成,是他那个没过门的媳妇想出来的。但是陈阳,他一个大男人,夹在中间,能怎么办?”
我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那也不能这么干!”我还是不服气,“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打肿脸充胖子,最后丢的还是自己的脸!”
“话是这么说。”吴厂长掐灭了烟头,“可他毕竟是你带出来的徒弟。你这一句话,把他钉在耻辱柱上了。他现在在车间里,头都抬不起来。今天上午,他已经跟我提了辞职。”
“辞职?”我心里猛地一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是啊。”吴厂长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他说,没脸再见你了。也没脸在这个厂待下去了。”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我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他逼到这个份上。
我只是气,气他不争气,气他把好好的情分,弄得这么肮脏。
可我没想过要他走。
他是我们车间里,技术最好的年轻人。厂里好几个关键项目,都指着他接班。他要是走了,对我,对整个厂,都是个巨大的损失。
“老张,”吴厂长见我脸色不对,语气缓和了下来,“我知道你是为他好,是‘爱之深,责之切’。但方式,确实太激烈了。你想想,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你当着全车间人的面,那么说他,跟指着鼻子骂他有什么区别?”
我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当时只顾着自己心里那股火,却没想过,我的话,对他来说,是多大的一把刀子。
尤其这话,还是从我这个他最敬重的师傅嘴里说出来的。
“这事儿,你看怎么办?”吴厂长把问题抛了回来,“他的辞职报告,我压着了。我跟他说,让他回去冷静两天。你也一样,回去好好想想。”
“厂里的意思,是不希望你们师徒俩,因为这点事,就这么散了。你老张,是我们厂的技术顶梁柱。陈阳,是我们厂未来的希望。你们俩,一个都不能少。”
他重新给我续上热水,茶香又一次弥漫开来。
“陈阳有错,错在年轻,不懂事,被现实压昏了头。你呢,也有不对的地方,错在太较真,太把老规矩当回事,不懂得变通。”
“回去吧,”吴厂长摆摆手,“都冷静一下。想想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想想你们一起加班、一起攻克难题的时候。别让几千块钱,毁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不值当。”
我走出厂长办公室,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
车间里传来熟悉的机器轰鸣声,那是我听了半辈子的交响乐。可今天,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格外地嘈杂和烦闷。
我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蘸满了机油的棉花,油腻,沉重,喘不过气来。
吴厂长的话,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心上。
我真的做错了吗?
坚守自己认为对的“规矩”和“情义”,难道也是一种错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想到陈阳可能真的要离开这个他曾经那么热爱的车间时,我的心,针扎似的疼。
第四章 无声的锉刀
接下来的两天,车间里的气氛,像凝固了的冷却液。
陈阳没来上班,吴厂长给他批了假,说是让他回家处理私事。
但我知道,这是吴厂长给我们师徒俩的缓冲期。
他那台C6150数控车床,静静地停在那儿,显示屏一片漆黑,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正站在机床前,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眼神专注得像个准备进入战场的士兵。
现在,那里空荡荡的。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躲躲闪闪。没人再像往常一样,凑过来跟我开玩笑,或者递根烟。他们跟我说话,都客气得像是对一个陌生人。
我成了车间里的一个孤岛。
我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什么。这种事,越描越黑。
我只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我的工作里。
我把那台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老车床,里里外外,擦拭得一尘不染。我把我的工具箱,重新整理了一遍,每一把卡尺,每一把锉刀,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只有在跟这些冰冷的铁家伙打交道的时候,我那颗烦躁的心,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
铁,不会骗人。你给它多少力,它就受多少力;你对它多用心,它就回报你多高的精度。它简单,直接,从不拐弯抹角。
不像人。
人心,比最高等级的合金钢还要复杂。淬火、退火、正火……无数道工序,都未必能锻造出一颗通透的心。
周五下午,吴厂长拿着一张图纸找到了我。
“老张,来个急活儿。”他把图纸在我面前展开,“省里一个重点项目,一个关键的传动部件,原来的供应商出了问题,样品没通过测试。现在找到我们厂,问我们能不能做。”
我拿起图纸,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张图纸,太刁钻了。
这是一个异形的蜗杆,不仅螺距和齿形是非标的,而且对材料和热处理的要求极高。最要命的是,它的同轴度要求,达到了0.003毫米。
三微米。
比一根头发丝的二十分之一还要细。
这种精度的活儿,别说我们厂,就是放到全省,敢接的也没几个。这已经不是普通车工能干的了,这得是匠人级别的“手艺活”。
“能做吗?”吴厂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摩挲着图纸,没立刻回答。
我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整个加工流程都走了一遍。选料、粗加工、热处理、精磨……每一道工序,都有无数个“坑”。一步走错,前功尽弃。
这活儿,难。但不是不能做。
如果是我和陈阳联手,我有七成把握。
我的经验,加上他的那股子钻研劲儿和对数控机床的熟练操作,我们俩配合,是车间里最强的组合。
可现在……
我看了看旁边那台空着的机床,心里一沉。
“我一个人,没把握。”我实话实说,“这个活儿,离不开那台五轴联动的加工中心。那台机器,整个车间,只有陈阳玩得最转。”
吴厂长好像就等着我这句话。
他叹了口气:“陈阳的辞职报告,还在我抽屉里。明天,就是他最后的期限了。他要是真走了,这个活儿,我们只能推掉。推掉这个活,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清楚。”
我当然清楚。
这不仅是丢掉一个大订单,更是丢掉了厂里在行业内立足的脸面。以后,再有这种高精尖的活儿,谁还会想到我们?
吴厂长这是在将我的军。
他把厂子的前途,和我跟陈阳的个人恩怨,绑在了一起。
“老张,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但你是个识大体的人。你是这个厂的元老,对这个厂的感情,比谁都深。你忍心看着厂子因为这点事,就错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吗?”
我捏着那张图纸,指尖都在发白。
图纸上的线条和数字,在我眼里,开始变得模糊。我仿佛看到了陈阳刚来时,那张充满求知欲的脸。我仿佛听到了他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个复杂零件时,那兴奋的欢呼声。
我教了他一身的本事,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有一天,带着这身本事,离开这个需要他的地方吗?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这个师傅,当得也太失败了。
那一整个下午,我把自己关在工具室里,拿着一把最细的什锦锉,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一块废料。
锉刀在钢材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不是在磨那块铁,我是在磨我心里的那块疙瘩。
那块疙瘩,又臭又硬。一面刻着“规矩”和“情义”,另一面刻着“失望”和“固执”。
我一下一下地磨着,想把它磨平,磨光。
天黑的时候,我终于站了起来。
我找到吴厂长,只说了一句话。
“把陈阳的电话给我。”
第五章 一碗面的情义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响了很久才接。
“喂?”陈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很疲惫。
“是我。”我说,声音有点干。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师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沙哑地喊了一声。
这一声“师傅”,喊得我心里五味杂陈。
“你在哪儿?”我问。
“……在家。”
“半个小时后,到厂门口的老王面馆来。”我说完,没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
我怕再多说一句,我自己那点好不容易才拉下来的面子,就又撑不住了。
老王面馆,是我们车间工人的“深夜食堂”。地方不大,油腻腻的,但面做得地道,分量也足。以前,我和陈阳加班晚了,总会来这儿,一人一碗牛肉面,两瓣蒜,那滋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香。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面前放着一碗没动过的面。几天不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没了往日的精神头。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多加香菜。”我冲着后厨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只有面条的热气和尴尬在升腾。
面很快就上来了。我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吃吧,”我含糊不清地说,“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他还是没动。
我叹了셔气,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图纸,推到他面前。
“看看这个。”
他愣了一下,迟疑地拿起图纸。他的目光,一落到那些复杂的线条和精密的数字上,整个人就不一样了。那种专注,那种痴迷,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这……这是变螺距蜗杆?”他喃喃自语,“不对,齿形还是渐开线的……这精度要求,三微米?疯了吧!”
他看得入了神,手指下意识地在桌子上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全是加工工艺的术语。
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一个纯粹的、热爱技术的年轻人。
“能做吗?”我问了和吴厂长一样的话。
他抬起头,眼神里闪着光,那是被技术难题点燃的火焰。
“难!太难了!”他摇着头,但随即又说,“但要是用五轴加工中心,先粗加工出基本形状,再上精密磨床,用自制的成型砂轮一点点磨……也不是没可能。”
他说着,抓起桌上的一支笔,就在一张餐巾纸上飞快地画起了草图。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心里那块最硬的疙瘩,忽然就软了。
“你小子,”我没好气地说,“脑子用在这上面多好,净想些歪门邪道。”
他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手里的笔也停住了,头又低了下去。
“师傅,对不起。”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那事儿……是我混蛋。”
“是挺混蛋的。”我夹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他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解释。
“就是被钱逼疯了,是吧?”我替他说了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还有一点水光。
“师傅,您都知道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哼了一声,“十八万八的彩礼,市中心的全款房。小子,你行啊,傍上富婆了?”
我的话有点冲,但他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他没有辩解,只是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师傅,您别这么说她。她……她也是没办法。”
他终于开了口,把所有的事情,都对我这个师傅,和盘托出。
他那个女朋友,叫小雯。家里是做生意的,条件确实不错。但她父母,一直看不上在工厂里当工人的陈阳。觉得他没出息,挣不着大钱。
为了让他们同意这门婚事,小雯跟家里吵了无数次。最后,她父母松了口,但开出了那些苛刻的条件。
“他们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陈阳的声音里,满是无力和挫败,“小雯为了我,跟家里都快闹翻了。她说,彩礼她可以想办法去借,房子可以先租。但是,婚礼一定要办得风光,要让她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有面子。”
“那个统一礼金的主意,是她想出来的。她说,她那些小姐妹结婚,都这么干,能收回不少成本。我当时……我当时也是昏了头,觉得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不能再让她受委屈,就……就答应了。”
他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埋在臂弯里。
“师傅,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不该把您,把车间的同事们对我的好,都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我把您教我的东西,都给忘了。您教我,做人要像做零件一样,要方方正正,要表里如一。可我……我做了一件最烂的‘次品’。”
面馆里,老板在后厨切着菜,刀碰到砧板,发出“笃笃”的声响。
我看着他耸动的肩膀,心里那点火气,早就散得一干二净了。剩下的,只有心疼。
这还是个孩子啊。一个被现实的洪流,冲得晕头转向的孩子。
我伸出手,在他后背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行了,大老爷们的,像什么样子。”我说,“面都凉透了。”
他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痕。
“师傅,您……您还认我这个徒弟?”
我没回答他,只是把我的那碗面,推到他面前。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我指了指那张画满了草图的餐巾纸。
“明天,回厂里来。这个活儿,咱爷俩,一起把它啃下来。”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拿起筷子,埋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掉进了那碗已经凉了的牛肉面里。
第六章 磨亮的不是零件,是人心
第二天一早,陈阳出现在车间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换上了干净的工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过。虽然眼睛里还有些血丝,但那股子熟悉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他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就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师傅。”
我点点头,也没多说,只是把那张正式的加工图纸递给他。
“去,开机。先做个模型出来,验证一下刀路。”
“好嘞!”
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向那台已经沉寂了好几天的五轴加工中心。当他按下启动按钮,机床发出一声清脆的“滴”声,屏幕亮起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车间,都好像活了过来。
那一天,我们师徒俩,就像上了战场的将军,一个排兵布阵,一个冲锋陷阵。
他负责在电脑上编程,设计最复杂的加工路径。而我,则凭着几十年的经验,负责选料、制定热处理工艺,以及手工打磨那些机器无法触及的细微之处。
车间里的同事们,一开始还有些尴尬,但看着我们俩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也都渐渐地放下了心里的芥蒂。他们会默默地帮我们递工具,打下手,整个车间的氛围,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团结协作的状态。
中午,我们俩没去食堂,就蹲在机床边上,啃着馒头,就着咸菜。
“师傅,”他一边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小雯那边,我跟她谈了。”
我“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我跟她说,这个婚,可以结。但必须按我的方式来。彩礼,我家有多少,就给多少,砸锅卖铁,凑个六万六,图个吉利。房子,我们先租,等以后攒够了首付再买。婚礼,就在咱们厂旁边的小饭店办,请的都是实在亲戚和同事,不搞那些虚头巴BLOG的。”
我停下咀嚼的动作,看着他。
“她……同意了?”
陈阳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她没同意。我们大吵了一架。她说我自私,不考虑她的感受,不顾她父母的面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
“那……你们……”
“我跟她说,”陈阳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坚定,“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别人给的。我陈阳,现在是没什么大钱,但我有一身技术。我靠这双手,能养活你,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这个家,可能现在不大,不豪华,但它是我们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的,踏实。”
“我还跟她说,我最对不起的,是我师傅。我为了所谓的‘面子’,差点伤了我师傅的心,丢了我们之间最宝贵的情分。如果一个女人,让我为了她,去伤害我最敬重的人,去放弃我做人的原则,那这个婚,不结也罢。”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馒头,忘了往嘴里送。
这小子,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她哭了。哭了好久。”陈阳挠了挠头,“然后,她给我发了条信息,说……让她再想想。”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我的那个鸡腿,夹到了他的饭盒里。
“吃吧,下午还有硬仗要打。”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几乎是吃住都在车间里。
那个异形蜗杆的加工难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光是编程,陈阳就熬了三个通宵,推翻了七八个方案。而热处理的火候,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守在热处理炉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凭着几十年的经验,硬是把变形量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
最难的是最后的精磨。
那需要用特制的金刚石砂轮,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下,一点一点地“蹭”。每一次下刀,都不能超过一微米。那几天,我的手稳得像焊在了机器上,我的心,静得只能听到砂轮和零件接触时,那最细微的“滋啦”声。
陈阳就站在我身后,帮我打着灯,递着工具,大气都不敢出。
当最后一个尺寸,用激光测量仪显示出“合格”的绿色字样时,我们俩都虚脱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阳看着那个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宛如艺术品的零件,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光亮。
“师傅,我们……成功了。”
我靠在机床上,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但心里,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小子,”我喘着粗气说,“记住今天的感觉。记住你手里这个东西。这,才是你的脸面。比什么五星级酒店的婚宴,都硬气。”
他用力地点着头,眼圈红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还有吴厂长,以及车间里几个老师傅,在老王面馆,喝了个痛快。
吴厂长拿着那个零件,翻来覆去地看,嘴都合不拢。
“老张,陈阳,你们俩,是我们厂的功臣!”他举起酒杯,“我敬你们!”
那天,陈阳也喝多了。
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师傅!”他泣不成声,“我混蛋!我对不起您!”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
“行了,都过去了。”我拍着他的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还是好样的。”
“师傅,”他抬起通红的眼睛,“我……我还想请您去喝我的喜酒。您……还愿意来吗?”
我看着他,笑了。
“你小子,喜酒我肯定去。但是,红包我可不给5888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您能来,比给我什么都强。”
第七章 最“寒酸”的贺礼
陈阳的婚礼,定在一个月后。
地点,果然是厂区附近那家最普通不过的“宏运酒楼”。没有豪华的水晶灯,没有铺满鲜花的舞台,只有最朴实的大红喜字和热闹的喧嚣。
小雯最终还是选择了陈阳。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又经历了怎样的沟通和磨合,但我见到小雯的时候,她虽然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但眉宇间,还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和不甘。
婚礼那天,我们车间的同事,几乎都来了。大家给的红包,有多有少,三百、五百,都是量力而行,图个心意。
陈阳和小雯站在门口迎宾,看到我,陈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师傅,您来了!”他激动地迎上来。
我把一个红色的信封递给他。
“拿着,讨个彩头。”
他捏了捏,不厚。他知道,里面不会是那个让他难堪的数字。
“谢谢师傅。”他郑重地收下。
旁边的小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红包,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喊了声:“张师傅好。”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婚礼仪式很简单,司仪说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语。陈阳的父母,那对从乡下来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坐在主桌,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满是骄傲和喜悦,但也带着一丝局促不安。
小雯的父母也来了。男人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女人烫着时髦的卷发,但脸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看不出多少喜色。显然,他们对这门亲事,对这场婚礼,并不满意。
轮到新人敬酒。
当陈阳和小雯端着酒杯,走到我们这一桌时,气氛有点微妙。
“师傅,”陈阳给我满满地倒上一杯酒,“这杯酒,我一定要敬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先干为敬。”
他一仰脖,把一杯白酒喝了个底朝天。
我也站起来,喝了。
放下酒杯,我对陈阳说:“等一下。”
我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红绒布包裹着的东西。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我缓缓地打开绒布。
里面,是一对金属做的天鹅。
这对天鹅,不大,也就巴掌大小。但做工,却精美到了极致。它们是用一整块不锈钢,经过无数次精密的切削、打磨、抛光,才最终成型的。
天鹅的羽毛,纤毫毕现,层层叠叠,富有动感。它们的脖颈,优雅地交缠在一起,形成一个完美的心形。在灯光的照射下,整个天鹅的表面,光洁如镜,反射着璀璨的光芒。
最绝的是,这对天鹅,是活动的。它们的底座,是一个精密的轴承结构。只要用手轻轻一拨,两只天鹅就会围绕着中心,缓缓地、优美地旋转起来,仿佛在水面上翩翩起舞。而且,由于配重和动平衡做得极其完美,它们能一直旋转很久很久,才会慢慢停下。
整个酒楼,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对巧夺天工的金属天鹅吸引了。
“这……这是……”陈阳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是我送给你们的新婚贺礼。”我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到,“我没什么钱,买不起贵重的礼物。这是我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亲手给你们做的。材料,不值钱,就是车间里的一块废料。但我的心意,都在里面了。”
我转向小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姑娘,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想。在我看来,过日子,就像做我们这个活儿。要的是同心协力,要的是配合默契。就像这对天鹅,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俩以后,也要像它们一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还有,婚姻,不是一场交易,也不是一场给别人看的表演。它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经营。外表再光鲜,如果里面的轴承坏了,配合的间隙大了,那它一样转不起来,一样是个废品。”
“我希望你们的感情,能像这对天鹅一样,经得起打磨,耐得住考验,永远同心,永远光亮。”
我的话说完了。
小雯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那对精美绝伦的天鹅,再看看我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师傅,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坐在主桌的小雯父母,也站了起来。那个一直板着脸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拿起那对天鹅,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老师傅,这手艺……这手艺真是绝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震撼,“这……这比送什么金银首饰,都贵重!都贵重啊!”
吴厂长也适时地走过来,笑着说:“亲家,你不知道吧?我们老张师傅,可是咱们省里数得着的‘金手指’。他手上出来的活儿,那是艺术品!这对‘同心天鹅’,全世界就这么一对,独一无二。这寓意,多好啊!”
整个宴会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阳的父母,激动得热泪盈眶,腰杆也挺直了。
我看着陈阳和小雯。陈阳紧紧地握着小雯的手,小雯靠在他的肩上,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容。
那一刻,我知道,这个年轻人,终于找到了比金钱和面子,更重要的东西。
第八章 师傅
婚礼之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那个由我们师徒俩联手攻克的精密零件,为厂里赢得了一个长期的大订单,也赢得了业内的尊重。吴厂长在全厂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们,奖金发了不少。
陈阳用那笔奖金,加上他所有的积蓄,还有我那个红包里的六千六百块钱,在离厂不远的一个老小区,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房子不大,很旧,但被小雯收拾得窗明几净,充满了烟火气。
小雯也变了。
她辞掉了原来那份清闲但没什么前途的文员工作,在我们厂里找了份统计员的差事。每天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蓝色工装,素面朝天,但脸上的笑容,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灿烂。
她会每天给陈阳准备好午饭,会挽着陈阳的胳膊在厂区里散步,看到我,会远远地、甜甜地喊一声:“师傅好!”
陈阳,则像是换了个人。
他变得更加沉稳,更加专注。他不再抱怨工资低,不再羡慕外面的花花世界。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技术上。他开始自学更复杂的编程软件,研究新的加工工艺。遇到难题,他还是会第一时间跑来问我,但他的问题,越来越有深度,有时候,甚至能给我一些新的启发。
车间里的那台五轴加工中心,在他的手里,真正地活了过来,成了我们攻克技术难关的一把利器。
我们师徒俩,又恢复了从前的默契。甚至,比从前更加默契。
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就知道该做什么。我们一起研究图纸,一起争论工艺,一起在机床的轰鸣声中,看着一块块冰冷的铁疙瘩,在自己手中,变成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富有生命力的零件。
那种感觉,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快乐和满足。
一年后,小雯怀孕了。
陈阳拿着B超单子,跑到我面前,激动得像个孩子。
“师傅,师傅!您要当师爷了!”
我看着他那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脸,心里也由衷地为他高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厚实了,也坚强了。
“好好干。”我说,“以后,你也是要当师傅的人了。”
他用力地点点头。
那天,夕阳从车间巨大的窗户里照进来,把整个车间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飞扬的粉尘,在光柱中,像一群群跳舞的精灵。
我看着陈阳专注地操作着机床的背影,忽然有些恍惚。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我的师傅,也是这样看着我的。
那个时候,我也像陈阳一样,年轻,迷茫,也曾被这个花花世界迷了眼,也曾觉得手里的这门手艺,枯燥而没有前途。
是我的师傅,用他的言传身教,告诉我,什么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说,人这一辈子,能把一件事做好,做精,做到别人离了你不行,那你就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他说,手艺人的尊严,不在于你穿什么,开什么车,而在于你手上出去的活儿,是不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些话,我记了一辈子,也用了一辈子。现在,我把它,连同这门手艺,一起传给了我的徒弟。
我想,这就是传承吧。
它传承的,不仅仅是技术和经验,更是一种精神,一种信念,一种做人做事的规矩。
至于那场由5888元礼金引发的风波,早已烟消云散。它就像一个加工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毛刺,虽然扎手,但只要用心打磨,最终,总能让零件变得更加光滑,更加完美。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发出那句“建议去挂个脑科”,而是选择沉默,或者随大流地转了账,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或许,我和陈阳的师徒情分,就会在那一次明码标价中,悄悄地打了折扣,再也回不到从前。
或许,陈阳就会在那个虚荣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最终丢掉他最宝贵的东西。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在一些关键的节点上,需要有人,用一种看似激烈的方式,把你敲醒。
那一声棒喝,可能很疼,但它能让你看清脚下的路。
机器的轰鸣声依旧在耳边回响,那是我们工人最熟悉的旋律。我拿起卡尺,走向我的车床,新的一天,新的零件,还在等着我。
我的徒弟,就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知道,只要我们还在,这门手艺,这份精神,就不会断。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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