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特别热,柏油马路晒得发软,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我骑着那辆二手长江750三轮摩托车,后座捆着工具箱,沿着乡间土路颠簸前行。作为一名电器维修工,那几年我几乎跑遍了县城周边的每个村子。

那天是去大柳树村给王支书家修电视机。拐过一道土坡,摩托车突然"突突"两声熄了火。我骂了句脏话,踢了踢这个老伙计,正准备检查火花塞,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

"同志,能帮我看看收音机吗?"

我抬头,看见一个穿碎花衬衫的姑娘站在路边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她约莫二十出头,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手里捧着一个老旧的牡丹牌收音机。

"我这儿正赶着去修电视呢。"我擦了把汗,指了指摩托车,"而且它也不争气。"

"就一会儿,"她走近几步,我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这收音机是我妈唯一的消遣,坏了三天了,她整天念叨。"

我想拒绝,可看着她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她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领着我往村里走。

她叫慧娟,家在村东头,是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子里有棵老梨树,树下坐着个轮椅上的妇人,应该就是她母亲。

"妈,我找来修收音机的师傅了!"慧娟欢快地说,转头对我解释,"我爸走后,我妈腿就不好了。"

我蹲在门槛上拆收音机后盖时,慧娟端来一碗凉茶。茶叶粗粝,但格外解渴。她蹲在旁边看我修理,不时递个螺丝刀什么的。她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短,有几个指节处有细小的茧子。

"你是哪个村的?"她问。

"县城的,电器厂的维修工。"

"难怪手艺这么好。"她笑着说。阳光照在她侧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收音机只是接触不良,很快就修好了。当我调出戏曲频道,豫剧《朝阳沟》的唱段响起时,她母亲高兴得直拍手。慧娟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你真厉害!"

我收拾工具准备离开,慧娟突然说:"等等!"她跑进屋,拿出一个手绢包着的东西塞给我。我打开,是三个煮鸡蛋,还温着。

"这..."

"自家鸡下的,别嫌弃。"她脸有点红,"那个...你娶了我吧。"

我手一抖,差点把鸡蛋摔了。活了二十五年,头一回有姑娘这么直白地求婚。

"你...你说什么?"

"我说,"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却更小了,"你娶了我吧。我勤快,会做饭,能吃苦...就是家里条件差些。"

我手足无措,正不知怎么回答,屋里她母亲喊她。慧娟匆匆说了句"你考虑考虑",就跑进屋了。

去王支书家修电视时,我满脑子都是慧娟那句话。王支书家的彩电是进口松下,显像管出了问题。我机械地换零件,心思却飘在别处。

"小李师傅,这焊点是不是没弄好?"王支书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修完电视已是傍晚,王支书留我吃饭。饭桌上,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慧娟家情况。

"老赵家的闺女啊,"王支书抿了口酒,"可怜呐。她爹前年挖河堤时塌方没了,她娘受了刺激,半身不遂。那丫头硬是撑起一个家,白天种地,晚上做缝纫活,村里没一个不夸的。"

第二天我本该回县城,却鬼使神差又去了慧娟家。她正在院里洗衣服,看见我时,肥皂泡沾在额前的碎发上。

"我...我来看看收音机还正常不。"我编了个蹩脚的理由。

她笑了,在围裙上擦擦手:"正好,电风扇也不转了,能看看吗?"

那台风扇是八十年代的老华生牌,轴承磨损严重。我拆开上油时,慧娟在旁边打下手。她比一般农村姑娘懂得多,知道怎么用万用表测通断。

"跟谁学的?"我问。

"我爸以前是公社电工,"她眼神黯了黯,"他走前教了我些。"

修完风扇,她留我吃午饭。一碗茄子炖土豆,一盘凉拌黄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她母亲精神比昨天好,絮絮叨叨说慧娟多么能干。

"娟子为了照顾我,连县纺织厂的招工都没去。"老太太抹眼泪,"多好的姑娘,就是命苦..."

"妈!"慧娟红着脸打断,给我夹了块茄子,"尝尝,我放了自家晒的酱。"

那酱有股特别的香味。后来我才知道,她每年夏天都要晒三缸酱,这是最后一缸了。

饭后我主动提出检查她家线路。老房子电线老化严重,有几处绝缘皮都裂了。我忙活到太阳西斜,把所有隐患都排除了。

临走时,慧娟送我到村口。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昨天的话...我是认真的。"她低头踢着土坷垃,"我知道城里姑娘好,但我..."

"我得想想。"我实话实说,"太突然了。"

她点点头,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给,路上吃。"

是个红苹果,洗得发亮。我骑出老远回头看,她还站在那棵老槐树下。

接下来半个月,我跑了七八个村子,但总绕道经过大柳树村。每次慧娟都会变着法找出些电器让我修——手电筒、电熨斗、甚至是个老掉牙的电动剃须刀。修完她就留我吃饭,菜色一次比一次丰富。

七月底那天下暴雨,我在邻村修完拖拉机已经天黑。雨大得看不清路,摩托车又熄火了。我推着车艰难前行,突然看见前面有盏马灯在雨中摇晃。

"我就知道你会被困住!"慧娟穿着雨衣跑来,递给我一件蓑衣,"我妈让我来接你。"

那晚我住在她家厢房。半夜雨停时,我听见院里有人哼歌。透过窗缝,看见慧娟在月光下晾被雨水打湿的麦子。她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哼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

第二天一早,我帮她修好了漏雨的屋顶。中午她做了韭菜盒子,咬一口满嘴香。她母亲突然说:"小李师傅,你要不嫌弃,就常来走动。娟子这孩子..."

"妈!"慧娟急得直跺脚,却偷偷看我反应。

回县城后,我整宿睡不着。同宿舍的老张看出端倪,听完来龙去脉后拍腿大笑:"你小子走桃花运了!那姑娘图你啥?图你修电器的手艺?"

父母知道后勃然大怒。父亲把搪瓷缸子摔得咣当响:"城里多少好姑娘不要,偏找个农村的?她家还有个瘫子妈,你是要去当上门女婿吗?"

母亲更直接:"不断了这心思,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闷头抽烟,想起慧娟晾麦子时哼的歌,想起她修风扇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每次送我时欲言又止的样子。

八月初八,我生日那天,下着小雨。我骑着摩托车直奔大柳树村,后座上绑着个新买的电饭锅——听说她母亲想吃米饭,但她家那口铁锅煮饭总糊底。

拐过那道土坡,远远看见慧娟站在梨树下张望。雨丝模糊了她的轮廓,但我知道她在等我。

摩托车还没停稳,她就跑了过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知道你会来,"她笑着说,"昨天喜蛛落在门框上,我就知道有好事。"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个红绸布包着的东西:"给你的。"

她打开,是一对珍珠发卡。其实只是人造珠,花了我半个月工资。

"这..."

"上次的问题,"我深吸一口气,"我考虑好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梨树叶上噼啪作响。但我们都听见了彼此心跳的声音。

领证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我们骑着那辆长江750去乡政府,后座上慧娟紧紧搂着我的腰。她穿了件红格子外套,是连夜用她母亲的旧衣服改的,领口还绣了朵小小的梅花。

"亮子哥,你想好了?"在民政办公室门口,她突然拉住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从兜里掏出那对珍珠发卡,别在她鬓边:"早想好了。"

钢印压下去的瞬间,慧娟的眼泪砸在结婚证上。工作人员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递给我们两块水果糖:"祝你们白头偕老。"

婚礼在慧娟家院子里办。王支书做主婚人,村里老少都来了。梨树上挂满红布条,树下摆着借来的八仙桌。慧娟穿着我母亲结婚时穿的的确良衬衫——虽然她直到婚礼当天才勉强同意把这件衣服给我。

拜天地时,我听见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城里工人娶个农村瘫子家的闺女,图啥呢?"

"听说那姑娘..."话音被鞭炮声淹没。

慧娟的手在我掌心轻轻颤抖。我用力握了握,在她耳边说:"我图你这个人。"

新房是厢房改的,墙上糊了新报纸,床上铺着慧娟绣的鸳鸯枕巾。闹洞房的人群散去后,慧娟从陪嫁的木箱底拿出个布包:"给你的。"

是块上海牌手表,表带已经磨出了毛边。"我爸留下的,"她低头给表上发条,"走得可准了。"

我把表戴在手腕上,金属表面还带着她的体温。窗外秋虫唧唧,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婚后的日子像辆吱呀作响的老牛车,慢却踏实。我每天清早骑摩托车去县城上班,傍晚带回些零活——谁家收音机坏了,电饭锅不热了,都能挣点外快。慧娟除了照顾岳母,还在院里养了十几只鸡,鸡蛋一半吃一半卖。

腊月里第一场雪那天,我下班回家发现慧娟在厨房忙活。灶上炖着鸡汤,香气混着白雾填满整个屋子。她鼻尖沾着面粉,正在擀面条。

"今天什么日子?"我从背后环住她。

"妈能扶着墙站起来了!"她转身在我脸上蹭了道面粉,"医生说坚持锻炼还能更好。"

吃饭时岳母果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虽然只坚持了五秒钟。慧娟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掉进鸡汤里。

春节前,我父母终于松口让我们回去吃年夜饭。慧娟紧张得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礼物:一篮土鸡蛋,两瓶自制辣椒酱,还有她熬夜给我爸织的毛线护膝。

"你妈...会喜欢我吗?"临出门前她还在整理鬓角的碎发。

结果比想象的还糟。母亲看到护膝时冷笑一声:"现在知道讨好公婆了?"那顿饭吃得像在冰窖里,只有父亲偶尔问问维修铺的生意。

回家路上摩托车坏了,我们推着车在雪地里走。慧娟突然蹲在路边干呕,我拍着她的背,突然福至心灵:"你是不是...?"

月光下她眼睛亮得惊人,从棉袄内袋掏出张叠得方正的纸。乡卫生院的检查单,妊娠8周。我一把抱起她转圈,吓得她直捶我肩膀:"小心孩子!"

开春后慧娟的肚子渐渐显怀,却更忙了。她在后院辟了块菜地,种上茄子豆角;又跟村里豆腐匠学手艺,每天清早磨豆浆。我说她太辛苦,她总笑着指指肚子:"给咱娃攒奶粉钱呢。"

五月的一天,我正在厂里修电机,门卫老刘急匆匆跑来:"亮子,你妈住院了!"

我扔下螺丝刀就往县医院跑。病房里母亲好好地坐在床上吃苹果,见我进来立刻躺下呻吟。原来是个骗局——床边的陌生姑娘才是重点,县医院院长的侄女,刚卫校毕业。

"妈!"我气得太阳穴突突跳,"慧娟还怀着孕..."

"就是趁她怀孕才好!"母亲压低声音,"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我转身就走,在走廊撞见拎着鸡汤的慧娟。她额头都是汗,裤脚沾着泥——二十里路,她竟是走着来的。看见我,她勉强笑笑:"妈怎么样了?我炖了..."

病房门突然打开,院长侄女端着尿盆出来,故意撞在慧娟身上。鸡汤洒了一地,瓷罐摔得粉碎。

"哎呀,乡下人就是毛手毛脚。"那姑娘尖着嗓子说。

慧娟蹲下去捡碎片,手指被划出血也不停。我把她拉起来,当着全病房的人宣布:"这是我媳妇,明媒正娶的。您要认就认,不认就算了。"

回家的公交车上,慧娟靠在我肩上无声地流泪。我摸着她的肚子,感受着小生命在里面轻轻踢动。

七月中旬,慧娟临产前一周,我在镇上修电视时遇到地痞找茬。他们笑我是"倒插门女婿",又说些下流话编排慧娟。我抄起扳手冲上去,一对三,虽然打跑了他们,自己也被钢管砸中后背。

慧娟挺着大肚子给我擦药时,羊水突然破了。那晚暴雨冲垮了进城的桥,村里的赤脚医生又去走亲戚。慧娟咬着毛巾,按照从书上看来的方法指挥岳母接生。我在屋外急得团团转,突然听见一声嘹亮的啼哭。

是个女儿,脸红得像苹果。慧娟虚弱地笑着说:"叫小满吧,生在麦子小满时。"

孩子满月那天,我家来了个意外客人——母亲拎着两罐奶粉站在院门口。慧娟愣了下,赶紧把孩子递过去:"妈,您抱抱孙女。"

母亲僵硬地接过襁褓,小满突然抓住她的金项链咯咯笑。我看见母亲眼圈红了,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孩子...像你小时候。"她对我说,眼睛却看着慧娟,"月子要坐满四十天,别碰冷水。"

这算是和解的开端。之后母亲时不时托人捎来婴儿衣服,有次甚至亲自送了台二手洗衣机。"不是心疼你,"她对慧娟说,"是心疼我孙女。"

小满三个月时,慧娟做了个大胆决定。那天晚上她拍着孩子,突然说:"亮子,咱们在村里开个电器铺吧?"

原来她早有计划。王支书愿意把村口闲置的仓库便宜租给我们;我厂里师傅答应供货;她自己这两年在帮我打下手时,已经学会了修简单电器。

"你哪来的本钱?"我翻着存折发愁。

慧娟神秘一笑,从床底下拖出个饼干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毛票——卖鸡蛋的钱,做缝纫活的钱,甚至还有我偶尔给她的零花钱,她一分没花全存着。

开业那天,我们在门口放了挂鞭炮。招牌是慧娟写的:"亮娟电器维修",下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爱心。第一个顾客是王支书,抱着台吱呀乱响的电风扇。慧娟利落地拆开后盖,我惊讶地发现她连万用表都会用了。

"跟你学的呀。"她冲我眨眨眼,鬓边的珍珠发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傍晚收工时,小满在摇篮里咿咿呀呀。慧娟边记账边哼歌,还是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雨天,她站在梨树下说"我知道你会来"。

是的,我来了。而且,再也不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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