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我坐在国营饭店的木椅子上,后背的汗把的确良衬衫黏在了皮肤上。这是我第三次相亲,前两次都因为女方嫌我"太闷"而告吹。介绍人王阿姨说我这个机械厂的技术员条件不错,就是人太老实,这次给我介绍个"活泼开朗的好姑娘"。

我盯着饭店门口那块"为人民服务"的牌子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突然,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我抬头一看,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赵...赵姐?"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车间赵明的姐姐赵春燕。我在厂里见过她几次,每次她来给赵明送饭,我都只敢远远地看上一眼。她总穿着素净的连衣裙,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松松地扎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赵春燕也愣住了,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林...林技术员?"

我们俩就这样僵在原地,直到服务员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赵春燕咬了咬下唇,迈着小碎步走过来坐下。我手忙脚乱地给她倒茶,结果把茶水洒了一桌子。

"呆子,还看。"她娇嗔道,从包里掏出一块绣着梅花的手帕,轻轻擦拭桌上的水渍。我闻到她手腕上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心跳得像厂里那台老式冲床。

"我不知道是你,"我结结巴巴地说,"赵明从来没提过..."

"他也不知道。"赵春燕低着头,手指绞着手帕,"是我妈背着他安排的。他要是知道了..."她没说完,但我懂。赵明在厂里是出了名的护姐狂魔,上次有个青工多看了赵春燕两眼,第二天就被他找茬骂得狗血淋头。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我偷偷抬眼打量她,发现她今天穿了件淡粉色的确良衬衫,衬得皮肤像刚剥壳的鸡蛋。她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耳根更红了。

"你...你喜欢吃什么?"我笨拙地转移话题,把菜单推过去。

"随便都好。"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我硬着头皮点了红烧肉、清炒时蔬和两碗米饭。等菜的间隙,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原来她在纺织厂当质检员,喜欢看《红楼梦》,最爱听邓丽君的歌——和我一样。

"你也喜欢《红楼梦》?"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最喜欢林黛玉了。"

"我...我喜欢史湘云。"我鼓起勇气说,"爽利,不矫情。"

她噗嗤一声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难怪赵明说你是个实在人。"

提到赵明,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菜上来后,我们埋头吃饭,偶尔筷子碰到一起,又像触电似的分开。

"其实..."吃到一半,赵春燕突然开口,"我见过你修机器。"

我惊讶地抬头。

"上个月我去厂里找赵明,看见你在车间修那台老车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你专注的样子...很不一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天我确实在修那台德国进口的老爷车床,全厂只有我能让它起死回生。

吃完饭,我提议去附近的公园走走。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我们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走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碰到对方,又不会显得太生疏。

"你为什么会来相亲?"我鼓起勇气问。

赵春燕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我妈着急呗,说我二十四了还不找对象。"她顿了顿,"你呢?"

"我姑逼的。"我老实回答,"说我再不找对象,她就从老家过来住我宿舍。"

我们又笑了起来,这次自然多了。走到一棵大柳树下,赵春燕突然停下脚步。

"林技术员,如果...如果我们今天没见过面,你会想认识我吗?"

我愣住了,血液轰地冲上头顶。柳枝在我们之间轻轻摇曳,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会。"我听见自己说,"每次你来厂里,我都想跟你打招呼,但是..."

"但是怕赵明揍你?"她狡黠地笑了。

我也笑了:"有点。"

我们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距离近了些。她的发梢偶尔拂过我的肩膀,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下周日人民电影院放《庐山恋》,"临分别时,我突然说,"要...要一起去看吗?"

赵春燕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啊。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赵明那边..."

"我去跟他说。"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她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那...周日见。"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心里像是灌了一瓶汽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然而第二天上班,我刚走进车间,就被赵明堵在了更衣室。

"听说你昨天相亲了?"他阴沉着脸,比我高半个头的身板像堵墙一样挡在我面前。

我咽了口唾沫:"是..."

"对象是我姐?"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几个早到的工友好奇地看过来。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赵明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林川!你他妈也配?"

"我是认真的。"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虽然腿有点抖。

赵明冷笑一声:"就你?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住集体宿舍,连辆自行车都没有,凭什么追我姐?"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确实,我只是个普通技术员,家里是农村的,除了会修机器没什么长处。而赵春燕那么美好,像朵开在晨露里的栀子花。

"我会对她好。"我干巴巴地说。

"放屁!"赵明一把推开我,"从今天起,离我姐远点,否则别怪我在厂里让你难堪!"

他摔门而去,留下我站在更衣室里,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换的工作服。

一整天,赵明都在找我的茬。我修好的零件他说不合格,我用的工具他说没放回原位。午饭时,我独自坐在角落,听见他和几个哥们大声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下班铃响,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厂门,却在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赵春燕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对我轻轻招手。

"你怎么来了?"我小跑过去,紧张地四下张望,生怕被赵明看见。

"赵明都告诉我了。"她的表情很复杂,"你...你真的还想跟我去看电影吗?"

我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眶,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心疼:"想。但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不怕。"她抬起头,眼神坚定得让我吃惊,"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

夕阳把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我突然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诗: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给。"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手抄的小册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接过去。

"我抄的《红楼梦》诗词,"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花了三个晚上。"

赵春燕翻开小册子,看到扉页上我歪歪扭扭的字:"给春燕——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她的眼眶一下子湿了。

"呆子。"她抹了抹眼角,小心地把小册子收进包里,"周日见。"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庐山恋》的电影票,第一次觉得,也许在这个改革开放的春天里,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周日一大早,我就站在宿舍的穿衣镜前折腾了半小时。最后选定了一件浅蓝色短袖衬衫——是去年被评为厂先进工作者时发的奖励。我用湿毛巾把皮鞋擦得锃亮,又往头上抹了点发蜡,直到每一根头发都服服帖帖地待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哟,林技术员这是要去见谁啊?"同宿舍的小张挤眉弄眼地问。

我的耳朵立刻烧了起来:"没、没什么,就出去走走。"

揣着两张《庐山恋》的电影票,我蹬着厂里配发的二八自行车往人民电影院赶。七月的阳光火辣辣地晒在背上,我却觉得浑身轻快,车轮转得飞快。

远远地,我就看见赵春燕站在电影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她今天穿了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头发用白色发带束在脑后,在阳光下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我刹住车,差点因为紧张摔个跟头。

"等、等很久了吗?"我结结巴巴地问,手心里全是汗。

赵春燕摇摇头,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刚到。"她递给我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给你带了点吃的。"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是四个还温热的韭菜鸡蛋馅包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得连早饭都没吃。

"你做的?"我咬了一口,鲜香的滋味立刻在嘴里漫开。

她点点头,脸颊微微泛红:"早上现包的,怕你饿着。"

我心里一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比电影里任何明星都好看。我们站在树荫下吃完包子,距离比上次近了许多,偶尔手臂相碰,谁都没有刻意躲开。

电影院门口人越来越多,我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赵春燕的手背:"要...要进去了吗?"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没有躲开。我大着胆子握住她的手,柔软而温暖,像握住了一团阳光。赵春燕的脸红到了耳根,但没有抽回手。

就在我们准备进场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炸响:"姐!"

我浑身一僵,转头看见赵明带着几个厂里的青工站在不远处,脸色铁青。赵春燕的手在我掌心里颤抖了一下,但出乎意料地,她没有松开。

"赵明..."我干巴巴地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赵明大步走过来,眼睛死死盯着我们交握的手:"你们真敢啊!"他的声音大得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林川,我警告过你!"

"是我要来的。"赵春燕突然站前一步,挡在我前面,"赵明,我的事不用你管。"

赵明像被雷劈了一样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姐姐从来都是温顺听话的,从没这样当众反驳过他。

"姐,你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赵明不可置信地问,"他有什么好?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连辆像样的自行车都没有!"

周围开始有人指指点点,我的脸烧得发烫。赵明说的都是事实,我确实一无所有,除了一颗真心。

"他踏实、勤快、有文化,"赵春燕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他会在深夜帮我抄《红楼梦》诗词,会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赵明,这些你能做到吗?"

赵明被问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的朋友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甚至发出了笑声。

"好,很好!"赵明恼羞成怒,指着我鼻子骂道,"林川,你给我等着!周一上班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他转身就走,把电影院门口的广告牌撞得咣当响。

欢乐的气氛被彻底破坏了。赵春燕的眼圈发红,手里的电影票被捏得皱巴巴的。

"要不...今天就算了?"我艰难地开口,"我不想让你为难..."

赵春燕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怕了吗?"

"我不怕!"我脱口而出,"但我怕你难过。"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拉起我的手:"那我们就去看电影。我偏要!"

电影很精彩,但我几乎没看进去。赵春燕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指,像是在无声地传递勇气。银幕上男女主角在庐山的云雾中相拥时,我感觉到她的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散场后,夕阳已经西斜。我们沉默地走在回纺织厂宿舍的路上,谁都不提赵明的事。

"下周六我上夜班,"临别时,赵春燕突然说,"晚上十点下班。"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我去接你。"

她笑了,那笑容像黑夜里的星光:"好。"

回到宿舍,我一夜没睡好。周一早上,我硬着头皮去上班,准备迎接赵明的怒火。但奇怪的是,一整天他都没来找我麻烦,甚至刻意避开了我所在的工位。

下班时,车间主任叫住了我:"小林啊,厂里那台德国老车床又出问题了,明天你能不能加个班看看?"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那台车床是全厂最精密的设备,除了我没人能修。

周二早上,我刚进车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神色紧张。赵明站在车床旁,脸色难看地盯着停止运转的机器。

"怎么回事?"我走过去问。

赵明破天荒地没有对我恶语相向:"主轴卡死了,昨天半夜停的。"他压低声音,"这批是给军工单位的紧急订单,今天必须修好,不然全厂都要担责任。"

我点点头,立刻放下工具包开始检查。这台老车床确实问题不小,主轴箱里传来不正常的摩擦声。我花了两个小时拆开外壳,发现是主轴轴承磨损导致的对中度偏移。

"需要更换轴承。"我擦了擦额头的汗,"但厂里没有备件。"

周围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息。赵明一拳砸在旁边的铁桌上:"完了!"

"等等,"我突然想起什么,"去年报废的那台旧车床,轴承型号应该是一样的。"

我带着两个青工跑到废料区,从一堆废铁中拆下了还能用的轴承。又花了三个小时手工研磨调整,终于在下午三点让车床重新运转起来。

当机器发出正常的轰鸣声时,整个车间都欢呼起来。厂长闻讯赶来,拍着我的肩膀连声说好。赵明站在一旁,表情复杂地看着我。

"林技术员,"下班时,赵明突然叫住我,"谢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能从赵明嘴里听到感谢。

"都是为了厂里。"我谦虚地说。

赵明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姐...她从小就喜欢读书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沉默地站着。

"周六晚上我去接她下班,"赵明突然说,"你...你别去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为什么?"

"下雨。"赵明硬邦邦地说完,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半天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小张路过,告诉我天气预报说周六有雨,我才恍然大悟——赵明这是在关心他姐姐,又不好意思明说。

周六白天晴空万里,完全看不出要下雨的迹象。但我还是准备了雨衣和伞,早早地等在纺织厂门口。晚上九点半,天空果然开始飘雨,到十点时已经下得很大了。

赵春燕走出厂门时,看见站在雨中的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赵明说..."

"他说会下雨,让我别来。"我老实地回答,把伞递给她,"但我想接你。"

赵春燕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没有接过伞,而是钻到了我的伞下,我们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呆子,"她轻声说,"衣服都湿了。"

"没、没事。"我结结巴巴地说,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皂角香。

我们沿着雨中的小路慢慢走着,谁都不急着回去。雨水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街灯的光晕在水洼里摇曳。

"林川,"赵春燕突然停下脚步,"你为什么喜欢我?"

雨声突然变得很大,我的心跳声更大。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贾宝玉对林黛玉说的话。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就是看见你,心里就高兴。"

赵春燕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是。"

在雨中,我鼓起勇气,轻轻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靠在了我怀里。

"赵明...好像没那么反对了。"我在她耳边说。

赵春燕点点头:"他回家说你修好了机器,救了全厂。我妈听了可高兴了,说想见见你。"

"真的?"我惊喜地问。

"嗯,"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周日来我家吃饭吧,我妈包饺子。"

我用力点头,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雨还在下,但我们已经不在乎了。在这座改革开放中的小城里,在这个下着雨的夏夜,两个普通年轻人的爱情,就像雨后的春笋,悄悄破土而出。

后来,赵明还是经常找我的茬,但不再是因为他姐姐,而是因为我下棋总赢他。再后来,我和赵春燕攒钱买了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她坐在后座搂着我的腰,我们一起去看了很多场电影,度过了很多个雨天和晴天。

1989年春天,在赵母的催促下,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但赵春燕穿着红裙子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赵明在婚礼上喝多了,拍着我的肩膀说:"林川,你要是敢对我姐不好,我照样揍你!"

我看着他凶巴巴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曾经最反对我们在一起的人,现在成了最关心我们幸福的人。

生活就像那台老车床,偶尔会出故障,但只要用心维护,总能继续运转下去。而爱情,就像赵春燕包的那些韭菜鸡蛋馅包子,简单却温暖,能填饱肚子,也能温暖心房。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发生在1987年的普通爱情故事。没有惊天动地,只有细水长流;没有山盟海誓,只有一把伞下的两颗真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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