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那口子今天又给你带饭了？真是模范夫妻。”

老张一边说，一边探头看我桌上的保温桶，眼睛里是那种中年男人都懂的羡慕。

我笑了笑，没接话，拧开盖子，是排骨炖玉米，还冒着热气。

林珊的手艺说不上多好，但她愿意做。这就够了。

我叫李伟，今年四十五，离异，自己开了个不大不小的五金建材店。

林珊是我的第二任妻子，三十二岁，比我小了整整一轮还多一岁。

她也是离过婚的，没孩子，人长得清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们结婚一年了。这一年，我感觉自己像是从深秋一下子回到了暮春，骨头缝里都透着暖和气。

前妻跟我，是那种搭伙过日子。每天的话不超过十句，三句是关于孩子，三句是关于钱，剩下四句是沉默。

后来女儿琪琪上了初中，我们也就和平分开了。房子给了她，我带着存款和这家店，还有每周见女儿一次的权利。

一个人过了三年，店里和住处两点一线，日子跟白开水一样，无色无味。

认识林珊是个意外。她家里装修，来我店里买东西，一来二去就熟了。

她身上有股子鲜活劲儿，会因为选什么颜色的墙漆纠结半天，也会因为我送了她一卷防水胶带而笑得特别开心。

那种鲜活，是我这种半辈子泡在水泥黄沙里的人最缺的东西。

我们在一起，周围闲话不少。说我老牛吃嫩草，说她图我这点家当。

我不在乎。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抓住点热乎的东西，管别人说什么。

林珊也挺坦然，她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去。”

婚后的日子，确实不错。她把我的小二居收拾得窗明几净，阳台上养了花，厨房里有了烟火气。

她会拉着我去看新上映的电影，虽然我看着看着就想打瞌e睡。她会给我买新潮的衣服，虽然我穿上总觉得别扭。

但我心里是受用的。我觉得我这后半辈子，算是落了地，有了着落。

女儿琪琪一开始有点别扭，见了林珊就喊“阿姨”，声音不大，还带着点审视。

林珊也不急，每次琪琪来，她都变着法子做好吃的，还打听现在小姑娘喜欢什么，买些小礼物。

时间长了，琪琪的态度也缓和了些，虽然还是不亲近，但至少面子上过得去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平顺顺地过下去。我守着我的店，守着林珊，等着琪琪考上大学，然后我就跟林珊到处走走，看看年轻时没空看的风景。

这种稳定，让我觉得踏实。就像我店里码放整齐的货物，每一样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

那天晚上，我盘完店里的账，回家已经快十点了。

林

珊还没睡，坐在沙发上等我，没看电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怎么了？有心事？”我换了鞋，走过去。

她抬头看我，眼睛在灯光下亮亮的，欲言又止。

“老李，”她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当时正在解衬衫扣子，手一下子停住了。

空气好像凝固了。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孩子。

这个词，我已经很久没想过了。琪琪都十六了，明年就高三，马上要考大学了。

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我都四十五了，再要个孩子，等他上小学，我都五十多了。等他大学毕业，我都快七十了。

我还有那个精力吗？

我看着林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那种期待像一团火，烤得我有些不自在。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什么叫突然想起？”她声音有点委屈，“我早就想过了。我们结婚都一年了，我也三十二了，再不要就晚了。”

她说的没错，三十二岁，对于一个想要孩子的女人来说，确实不算早了。

可我……

“琪琪明年就高考了，这时候……是不是不太好？”我找了个理由。

林珊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像被风吹过的烛火。

“琪琪是琪琪，我们是我们。总不能因为琪琪，我们就不活了吧？”

她话说得有点冲，但我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只是觉得，这事儿得从长计议。你看我这店，最近生意也就那样，再养个孩子，开销大。”

“钱的事我不用你操心，”林珊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步，“我也有工作，有存款。我就是想有个我们自己的孩子，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这句话像根针，扎在我心里。

难道现在，我和她，还有琪琪，不算一个家吗？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分房睡了。我躺在客房的小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

我承认，我害怕了。

我害怕的不是养孩子的辛苦，不是经济上的压力。我害怕的是，那种从头再来一次的感觉。

我已经把一个孩子从小婴儿拉扯到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其中的辛苦和琐碎，我还记忆犹新。换尿布，喂奶，半夜发烧上医院，开家长会，辅导作业……

那一幕幕，像是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

我已经没有年轻时的精气神了。我只想安安稳稳的，过几年清净日子。

林珊的出现，是个美好的意外。但孩子的出现，对我来说，像是一份我承担不起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琪琪。

她本来就对林珊心存芥蒂，如果再多一个孩子，一个比她小十几岁的弟弟或妹妹，她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当爹的，彻底背叛了她和她妈？

我不敢想。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林珊已经做好早饭了。

小米粥，煎鸡蛋，跟平时一样。但饭桌上的气氛不一样了。

她不看我，我也不敢看她。两个人默默地吃着饭，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这种沉默，比吵一架还让人难受。

“珊珊，”我先开了口，“昨天晚上的事，我们再商量商量，好吗？”

“没什么好商量的。”她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李伟，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孩子？给我个准话。”

她的眼神很直接，没有一丝退路。

我被逼到了墙角。

我说“想”，那是违心的。我说“不想”，我怕今天就是我们婚姻的终点。

我选择了逃避。

“你看你，又急了不是？”我挤出一个笑脸，“这么大的事，总得让我考虑考虑吧。给我点时间。”

林珊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掀桌子。

但她没有。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好，我给你时间。但我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她就拎着包上班去了。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被抽走了。

为了缓和关系，我试着做了一些努力。

我提前下班，去菜市场买了她爱吃的鱼，学着网上的教程，炖了一锅鱼汤。

她回来的时候，看到一桌子菜，愣了一下。

“今天什么日子？”

“没什么日子，就想给你做顿饭。”我给她盛汤。

她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那一瞬间，我心里松了口气。

饭桌上，气氛好了很多。我们聊了聊店里的生意，聊了聊她公司里的八卦。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敏感的话题。

我以为，只要我不提，这件事就能像水蒸气一样，慢慢散掉。

我太天真了。

周末，琪琪来了。

林珊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活。琪琪坐在沙发上，一边玩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爸，我下个月月考，考好了老师说能进重点班。”

“是吗？那可得好好考。想要什么奖励？”

“再说吧。”她划拉着手机屏幕，头也不抬。

这时，林珊端着一盘水果出来，放在茶几上。

“琪琪，吃点水果，刚洗的。”

“谢谢阿姨。”琪琪礼貌性地回了一句，眼睛还盯着手机。

林珊在我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

她削得很慢，很仔细，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

然后，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自己又拿起一个，削给琪琪。

琪琪说了声“谢谢”，接了过去，但没吃，就放在一边。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知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强求。

林珊似乎没在意，她擦了擦手，状似无意地开口了。

“琪琪，你喜欢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手里的苹果掉地上。

我猛地转头看她，她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她在试探，也在逼我。

琪琪也愣住了，她终于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看向林珊，又看向我。

那眼神里，有疑惑，有警惕，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阿姨，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问问。”林珊的语气很轻松，“我跟你爸爸在想，家里是不是再热闹一点会更好。”

琪琪没说话了。她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站了起来。

“爸，你也是这么想的？”她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沉默，就是默认。

琪琪的脸，一点一点地白了。

“行，你们可真行。”她冷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我就是个多余的，是吧？”

“琪琪，你胡说什么！”我急了，也站了起来，“没人说你多余。”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给我生个弟弟妹妹来分家产吗？还是觉得我马上要上大学了，碍不着你们二人世界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句句戳在我心窝子上。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气得手都抖了。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琪琪的眼圈红了，“你离婚的时候跟我说，爸爸永远最疼你。这才几年？你就忘了？”

“我没忘！”

“你忘了！你有了年轻老婆，就要有新孩子，你就要有新家了！我呢？我算什么？”

她喊了出来，带着哭腔。

林珊坐在沙发上，脸色也不好看。她想开口说什么，但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这是我和我女儿之间的事，我不想让她插手。

“琪琪，你冷静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试图去拉她的手。

她猛地甩开我。

“别碰我！”

她退后两步，眼泪掉了下来。

“我再也不来这个家了。”

说完，她抓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门被“砰”的一声甩上，震得我心口发麻。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那，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林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反应会这么大。”

我没看她。我满脑子都是琪琪哭着跑出去的样子。

那是我女儿，我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我第一次见她那么伤心，那么决绝。

我的心，像是被撕成两半。

一半是愧疚，对女儿的愧疚。一半是疲惫，对这段婚姻，对眼下这个困局的疲惫。

“你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说？”我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火气。

“我以为，跟她说了，她接受了，你也就没顾虑了。”林珊的语气也有些硬。

“你以为？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吗？她是个孩子！”

“她十六了，不是三岁小孩！这点事都接受不了吗？我们结婚，想要自己的孩子，这有错吗？”

“没错！你没错！”我提高了音量，“错的是我！我不该再结婚，不该想着过安稳日子！我就该一个人守着，等琪琪长大，等我老死！”

我说的是气话，但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林珊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点了点头，说：“好，李伟，我明白了。”

她转身回了卧室，很快，我听到里面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

我没有去拦。

我坐在沙发上，琪琪刚才坐过的位置，感觉浑身冰冷。

茶几上，放着两个苹果。一个我咬了一口，一个琪琪碰都没碰。

都还那么新鲜，那么红润。

但已经没人想吃了。

那天晚上，林珊没有回来。

她给我发了条信息，说去她姐姐家住几天，彼此都冷静一下。

我回了个“好”。

然后，手机就再也没响过。

女儿也没联系我。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发信息，她不回。

我打电话给前妻，想问问琪琪的情况。

前妻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是掩饰不住的疏离。

“李伟，琪琪在我这，你放心。她现在情绪不好，你暂时别来找她了。”

“她……她跟你说什么了？”

“该说的都说了。”前妻顿了顿，“李伟，我们虽然离婚了，但琪琪是我们共同的女儿。她明年就要高考了，你这时候闹这么一出，你让她怎么安心学习？”

“我……”我无言以对。

“你自己的日子怎么过，我管不着。但你别伤了孩子的心。这孩子从小就敏感，你不是不知道。”

挂了电话，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抽了半包烟。

屋子里，到处都是林珊留下的痕 ઉ。阳台上的花，她每天都浇水，开得正好。沙发上的抱枕，是她挑的颜色。厨房的调料瓶，她按高矮顺序排得整整齐齐。

这个地方，因为她，才有了家的样子。

可现在，她走了。女儿也不理我了。

我又变回了那个孤家寡人。

不，比那时候更糟。那时候是平静的孤独，现在是喧闹过后的死寂，更让人难以忍受。

我开始反思。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安稳的家，一个知冷知热的伴侣。林珊给了我。

我想要女儿健康快乐地成长。可现在，我亲手伤害了她。

我错了吗？

我想过安稳日子，有错吗？

林珊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有错吗？

琪琪接受不了家里多一个成员，有错吗？

好像谁都没错。

但我们三个人，却被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问题出在哪？

出在我身上。

是我太贪心了。我既想要林珊带来的年轻和活力，又想守着和女儿的旧有模式，不愿做出任何改变。

我以为我可以兼得。

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种痛苦了。我意识到，逃避和拖延，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必须做出选择。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稀泥，两边都想讨好。

我得想明白，对我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琪琪哭红的眼睛，和林珊失望的眼神。

店里的生意，我也没心思管了。老张看我状态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摆摆手，说没事。

这种家务事，怎么跟外人说？说了也只是徒增笑料。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我跟前妻以前住的那个小区。

我把车停在楼下，没上去。

我看到琪琪和她妈妈一起下楼，手里提着购物袋，看样子是刚从超市回来。

琪琪瘦了点，脸色也不太好，没什么精神。

她没笑，一直低着头。

前妻在她身边，轻声说着什么。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拿出手机，想给琪琪打个电话。

但我没有。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我开车回了家。

打开门，屋子里一股冷冰冰的味道。

我走到卧室，拉开林珊那边的衣柜。

她的衣服还挂着，不多，但都干干净净。

我随手拿起一件她的羊毛衫，上面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我突然很想她。

想她每天早上催我起床，想她做的味道一般的饭菜，想她靠在我身边看电视时叽叽喳喳的样子。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响了很久，她才接。

“喂？”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刚睡醒。

“是我。”

那边沉默了一下。

“有事吗？”

“你……还好吗？”

“挺好的。”

又是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吗？求她回来吗？

“琪琪……我见到了，她瘦了。”我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李伟，”她突然开口，“我们是不是……不合适？”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们差了十二岁，想法真的不一样。你想要安稳，我想要完整。我们谁都没错，但我们给不了对方想要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你别这么说。”我的声音有点抖。

“你想想琪琪，她明年就高考了。因为我们的事，影响了她，你心里过得去吗？”

“我……”

“算了吧，李伟。”她说，“我们都冷静地想一想，这样下去，对三个人都是折磨。”

她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了很久。

她说得对。

这样下去，对三个人都是折磨。

我好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往前一步，是破碎的婚姻。

往后一步，是女儿怨恨的眼神。

我无路可走了。

那几天，我感觉自己像个游魂。

白天在店里，对着账本发呆。晚上回到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我瘦了十几斤，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老张说我看着像老了十岁。

我苦笑。何止是老了十岁。我的心都快死了。

我开始想，也许林珊说的是对的。我们真的不合适。

放手，对她，对琪琪，对我自己，可能都是一种解脱。

我甚至开始起草离婚协议。

财产怎么分，房子怎么处理。

写着写着，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才发现，我根本不想离婚。

我不想再回到那种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对着电视发呆的日子。

我不想失去林珊。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绝望吞噬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妈打来的。

我妈住在老家，我们不常联系，也就逢年过节通个电话。

“伟啊，你最近咋样啊？”

“挺好的，妈。你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我就是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你小时候，非要养那只捡来的小猫，你爸不让，说养不活，你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我妈的话，让我鼻子一酸。

那是我小学时候的事了。我捡了一只还没睁眼的小猫，我爸说这猫太小，养不活，让我扔了。

我不肯，抱着猫在屋里哭。最后还是我妈心软，找了邻居家刚生了小猫的母猫，把小猫寄养在那，才活了下来。

“妈，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就是想跟你说，人这一辈子啊，想养点啥，想留住点啥，不容易。你爸当年说得对，那猫是难养，可后来不也养大了吗？你看你，现在也是，家里有了事，别总想着扔了，躲了。得想法子去养，去护着。”

我妈不识几个字，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她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

是啊。

我一直在想，是该放弃林珊，还是该对不起琪琪。

我一直在做选择题。

可为什么，这是一个单选题？

我为什么不能去想办法，把这个家，“养”起来？

我一直觉得，问题出在林珊想生孩子，和琪琪的反对上。

但现在我明白了。

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我的恐惧，我的逃避，我的自私。

我害怕承担责任，害怕改变，害怕面对冲突。

我像一个蹩脚的木匠，手里拿着两块好木料，却不知道怎么把它们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我只想着，是不是扔掉一块，会更省事。

我没有真正地去理解林珊。她三十二岁，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渴望一份完整的家庭归属感，这是她作为女人，作为妻子，最正常不过的需求。我却只把这当成一个“麻烦”。

我也没有真正地去体谅琪琪。她十六岁，正处在最敏感的青春期。父母离异，对她已经是一种伤害。现在，她觉得父亲要组建一个全新的家庭，她会感到被抛弃，被背叛，这也是最正常的反应。我却只觉得她“不懂事”。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在她们之间，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

我只是把自己放在中间，像一堵墙，把她们隔开了。

我希望她们都能理解我，体谅我。

可我，又何曾真正地去理解和体谅过她们？

那个瞬间，我好像突然清醒了。

就像在一条黑漆漆的隧道里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出口的光。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首先要做的，不是去挽回林珊，也不是去求得女儿的原谅。

而是，先跟我自己和解。

我需要坦诚地面对我的恐惧和自私。

我给林珊发了一条信息。

“珊珊，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所有事。请你，相信我一次。”

然后，我开车去了前妻家。

我没有直接上楼，而是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给前妻打了个电话。

“我想见见琪琪，跟她好好谈谈。”

前妻沉默了一会儿，说：“她在房间里做作业。你上来吧，我在楼下等你。”

我在楼下的花坛边上见到了前妻。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琪琪这阵子，没少让你操心吧。”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

她摇摇头：“她是我女儿，没什么操心不操心的。李伟，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我想把日子过好。跟我现在的妻子，也跟我的女儿。”

“你想两全其美？”她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异的嘲讽。

“不是两全其美。”我摇摇头，“是承担责任。对林珊的责任，和对琪琪的责任。以前，我把这两份责任对立起来了。现在我明白，它们不是对立的。”

前妻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你想跟琪琪说什么？”

“我想跟她说实话。告诉她我的想法，我的不对。我不求她马上原谅我，我只想让她知道，她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不会变。”

前妻点了点头。“去吧。她在楼上。”

我深吸一口气，上了楼。

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我却觉得有些陌生。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琪琪。

她看到我，愣住了，下意识地就想关门。

“琪琪，给我十分钟，好吗？”我用手挡住门，“爸爸只想跟你说几句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进去了。

前妻没有跟进来，客厅里只有我们父女俩。

琪琪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看我，也不说话。

“琪琪，”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对不起。”

她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那天，是爸爸不好。爸爸说话太重，也太自私了。”

“我没有想过要一个新的家庭来取代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你是我李伟唯一的女儿，这一点，到我死都不会变。”

琪琪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家里再多一个孩子。你觉得爸爸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以前的家。你有这种感觉，是正常的，是爸爸做得不好，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我跟你林珊阿姨结婚，是因为爸爸一个人，也孤单。我以为，多一个人来疼你，是好事。但很多事情，我处理得一团糟。”

“爸爸今年四十五了，有时候会觉得累，会害怕改变。林珊阿姨想有个孩子，我第一反应是害怕，是逃避。我怕我没精力，怕我做不好，更怕你伤心。所以我就一直拖着，骗她，也骗自己。”

“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不该把压力都推到你身上，也不该在你面前，跟你林珊阿姨吵架。”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说得很慢，很诚恳。

说完，我看着她。

“爸爸今天来，不是要逼你接受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爸爸心里是怎么想的。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是爸爸最重要的人。”

“你马上要高考了，这是你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年。爸爸不希望因为家里的事，影响到你。你安心学习，好不好？家里的事，让爸爸来处理。”

琪琪一直没说话。

但我看到，有眼泪，从她低垂的脸上，一滴一滴地，掉在地板上。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又伸回了手。

我怕她会推开我。

“爸，”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阿姨？”

我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那……如果她非要生个孩子，你怎么办？”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爸爸，就会学着，再当一次父亲。一个更好的父亲。同时，我也会努力，不让你觉得被冷落。我会用双倍的时间和精力，来爱你们。”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空。

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答案。

琪琪看了我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接受”。

但这一句“我知道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从前妻家出来，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虽然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但至少，我迈出了第一步。

我没有马上给林珊打电话。

我知道，光靠嘴说是不够的。

我得让她看到我的改变。

第二天，我去了市里最大的母婴用品店。

我一个大男人，在里面逛了两个多钟头。

从婴儿床，到奶瓶，到各种各样的尿不湿。

我看得眼花缭乱。

我拍了很多照片，发给了一个当了妈妈的朋友，问她什么牌子好，该怎么选。

我把这些东西，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然后，我又去了书店，买了几本关于育儿和孕期保健的书。

晚上，我回到家，把这些书，摊在客厅的茶几上。

我拍了张照片，发给了林珊。

我没有配任何文字。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她回了电话。

“你这是干什么？”

“学习。”我说，“我这个年纪，忘性大。很多东西，都得从头学起。”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轻微的吸鼻子的声音。

“李伟，”她说，“你不用这样。”

“要的。”我说，“珊珊，你回来吧。我们一起面对。不管将来怎么样，我们一起。”

“那琪琪呢？”

“琪琪那边，我会处理好。她需要时间，我们也需要给她时间。但这不是我们分开的理由。”

“家里的事，不能只靠一个人。以前是我偷懒了，以后，我们一起撑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

“我明天……下班过去。”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夜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后面的路，还很长，也一定不会平坦。

林珊回来了。

她进门的时候，看到了茶几上的那些书，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了很久。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我们不再避讳孩子的话题。

晚上，我们会一起看那些育儿书。我会问她，书上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她会笑着说，我比她还紧张。

我们开始计划。

如果有了孩子，家里的房间要怎么重新布置。要不要换一辆大一点的车。

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讨论，让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对于琪琪，我遵守了我的承诺。

我没有逼她马上回家。

我每周都会去看她，有时候是送点她爱吃的东西，有时候是给她送几套模拟试卷。

我跟她聊学校的事，聊她的朋友，聊她对未来的打算。

我绝口不提林珊，不提孩子。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的关心，一直都在。

一开始，她还是有点疏远。

但慢慢地，她的话也多起来了。

她会跟我抱怨功课太难，会跟我说哪个同学又做了什么好笑的事。

有一次，我给她送排骨汤过去。

她喝了一口，说：“爸，你这汤，没林珊阿姨炖的好喝。”

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我心里，却是一阵暖流涌过。

我知道，她在慢慢地，试着去接受。

转眼，就到了琪琪高考的日子。

那两天，我和林珊都请了假。

我们没有去考场门口守着，怕给她压力。

我们就待在家里，林珊负责准备营养均衡的饭菜，我负责开车接送。

考完最后一门，我去学校接她。

她从考场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考得怎么样？”我问。

“还行吧。”

我没再多问。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快到家的时候，琪琪突然开口。

“爸，我们……回家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我和林珊的那个家。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有点湿。

“好，回家。”

琪琪回家的那天，林珊做了一大桌子菜。

三个人坐在饭桌上，气氛有点微妙。

琪琪还是喊林珊“阿姨”。

林珊笑着应了。

饭吃到一半，琪琪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林珊面前。

“阿姨，送你的。”

林珊愣住了。

打开一看，是一对很精致的银耳环。

“我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琪琪的声音不大，“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挑的。”

林珊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抬头看着琪琪，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对耳环戴上了。

然后，她对琪琪说：“谢谢你，琪琪。很漂亮，阿姨很喜欢。”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风雨，终于开始慢慢愈合了。

高考成绩出来，琪琪考得不错，被本市一所很好的大学录取了。

我们一家三口，去吃了顿大餐庆祝。

席间，琪琪举起饮料，对我和林珊说：“爸，林珊阿姨，谢谢你们。”

那一声“林珊阿姨”，叫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自然。

生活，就像一条河。

有时候风平浪静，有时候也会遇到险滩和漩涡。

关键是，船上的人，要齐心协力，朝着一个方向划。

后来，林珊怀孕了。

是个男孩。

琪琪知道了，也没说什么。

只是，她周末回家的次数，变多了。

她会买很多孕妇爱吃的零食回来，嘴上说是给我买的，但每次都放在林珊最方便拿到的地方。

她还会从网上查很多资料，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跟我说：“爸，书上说，孕妇不能提重物。”或者，“爸，这个阶段要多补充叶酸。”

林珊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有时候，她会因为身体的变化而情绪低落。

有一次，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掉了眼泪。

琪琪正好从房间出来看到。

她走过去，笨拙地拍了拍林珊的背。

“阿姨，你别不开心。我同学说，当妈妈的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林珊破涕为笑。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我庆幸，我当初没有选择放弃。

我庆幸，我选择了去面对，去承担。

孩子出生的那天，琪琪守在产房外，比我还紧张。

当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她第一个冲了上去。

“是弟弟！”她回头，对我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那笑容，灿烂得像夏天的太阳。

我看着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去碰触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

我突然明白。

家，不是一个固定的模式。

它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它会成长，会变化，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用爱和耐心，去浇灌它，去修复它。

现在，我四十七岁了。

我有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即将上大学的女儿，还有一个刚会咿呀学语的儿子。

我的生活，比我曾经期望的，要热闹得多，也辛苦得多。

我每天要操心店里的生意，要照顾妻子的情绪，要关心女儿的学习，还要在半夜起来给儿子换尿布。

我确实老了，精力大不如前。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觉得力不从心。

但每当我看到，琪琪耐心地教弟弟认卡片，林珊在一旁笑着看着他们。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值了。

我没有被折腾得生不如死。

我只是，在一个更广阔的，也更复杂的幸福里，找到了自己新的位置。

我不再是那个只想过安稳日子的李伟了。

我是一个丈夫，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