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三国(37)

主笔:朱晖(闲乐生)

郭嘉死于建安十二年底,华佗死于建安十三年初,曹冲则死于建安十三年五月,可曹操却在七月份就跑去南征荆州了,短短两个月,曹操应还未来得及咽下老年丧子之痛,身边又没了华佗这个圣手神针,其情绪、头脑与身体状况必然极差,加之最信任的谋士郭嘉已失,曹操为何一定要此时南征呢?他就不能再拖个一两年再说吗?

因为建安十三年除了郭嘉、华佗、曹冲三位外,还死了一个更重要的人物。

这个人就是荆州牧刘表。

曹操早就想打刘表了。刘表之牧荆州,董卓之命也。故关东牧守皆西讨董卓,唯独刘表不从,并且杀死了讨董最积极的孙坚。其后又“不供职贡,多行僭伪,乃至郊祀天地,拟仪社稷。”如此不臣,曹操岂能将他放过,只不过当时二袁尚在,北方未定,曹操自顾不暇,所以才将事情拖到了后面。

而如今北方已定,曹操首要准备着当然就是剑指荆州,郭嘉生前曾建议曹操,若要南征,当先定荆州为是,因荆州位居南国中枢位置,拿下荆州,右可顺流而下直取江东,左可突破三峡而取巴蜀,直下则可越五岭而得交州也。

更重要的是,坐稳老哥孙策位子后的孙权,也开始对荆州觊觎起来,并在这年春天攻入江夏郡,屠洗夏口(今湖北汉口,为长江与汉江交汇处),终灭荆州第一大将、杀父仇人黄祖,威震江南。刘表此时已然六十七岁,足称老迈,身体本就不好,遭此一吓,竟然病倒在床,估计活不了几个月了。

时不我待,要赶紧了。

但是再紧急,该做的准备工作还是要做。

第一,在邺城郊区挖一个人工湖,称“玄武湖”,开速成班,紧急训练水军。

第二,派人去槐里(右扶风郡郡治,今陕西兴平东南)将马腾召入许都,任为卫尉,又将马腾的家属全部迁到邺城,作为人质。只留马腾的儿子偏将军马超领兵待在关西,以防马氏起事。

第三,与益州牧刘璋交好,拜其为振威将军,以为羁縻。刘璋乃放下心中畏惧,派手下张肃送上三百叟兵(西南夷雇佣兵,以作战勇敢著称)及大批军资支持曹操南征。

第四:罢三公,自领丞相,加强事权。当时三公除司空曹操外,只剩72岁的司徒赵温,赵温已足堪老迈,当年被罢,当年就病逝了,故三公改丞相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最后第五项,建安十三年八月,曹操在南征前夕,又处死了孔子二十世孙、朝廷九卿之一的少府卿、大名士孔融。

曹操杀孔融所公开的那些罪状,什么“招合徒众”,“欲图不轨”、“谤讪朝廷”、“不遵朝仪”……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或者是一些行为上的不检点,实在不用着大做文章。况且孔融毕竟是孔子之后,又是名重天下的文坛领袖,在东汉这样一个儒教王朝,有谁敢随意妄杀此孔圣之后与大儒名士?事实上,孔融这辈子得罪的牛人多了去了,可最终谁也不敢惹他(注1);只有曹操,真是狂拽酷炫,随便做着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儿,果然蔑视名教,不走寻常路。

曹操为什么要杀孔融,大众的看法都认为,孔融是死于自己的大嘴巴,说话老不顾曹操面子,焉能不死?

孔融确实是个嘴炮达人、吐槽高手,比如曹操拿下邺城后,曹丕娶了袁熙的女人甄氏,孔融就编个段子说这是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这文化人损起人来还真是比相声还精彩;再比如曹操说酒可以亡国必须禁,孔融就说女人也可以亡国,为何不禁婚姻?还有曹操远征乌桓,孔融就嘲笑他说:“大将军远征,萧条海外(此处萧条通逍遥)。昔肃慎不贡楛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并案也。”意思说曹操你远征海外,闲的无聊,不妨把几桩陈年旧案也一并处理下:黑龙江的肃慎在周朝时曾不远万里来进贡过楛木做的箭矢,战国以后却不来了,实在可恶;贝加尔湖的丁零人则偷过我们民族英雄苏武的小羊,也很可恶;这次你曹大将军出马多威武多雄壮多无聊啊,快去管管他们吧!

有意见可以正常提,何必如此阴损刻薄?这样一股毒舌界的泥石流,的确遭人恨。孔融4岁就懂得让梨,可谓谦逊,怎么长大了就变得有些尖酸了呢?不过,曹魏方面的喷子多了去了,曹操也不一定都要杀,祢衡喷的更厉害,曹操也只是将他发给刘表;陈琳喷的都上天了,曹操还重用了他。

李白诗曰:“魏帝营八级,蚁观一祢衡。”其实,作为曹操这样级别的政治家,在决策时是很少会被个人情感牵着鼻子走的,而绝对是以政治上的得失为准绳的。陈琳祢衡只图笔上或嘴上痛快,一则是各为其主,一则是文人的意气骄纵,以求一时的快意而已,于大局无碍,曹操若杀之,只会白白落一个心胸狭窄、嫉贤妒能之名,这在政治上是极不划算的。

其实,曹操之所以一定非要杀孔融不可,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孔融身为孔大圣人的嫡孙与儒学宗师,他既是士族的领袖,也是天下的意见领袖,史书称:“每朝会访对,融辄引正定议,公卿大夫皆隶名而已。”(《后汉书·孔融传》)足见孔融就是许都忠汉士大夫的灵魂核心人物,史书上还说,孔融就算赋闲在家,同样宾客日盈其门,真可谓“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这就是孔融,无论在朝在野,都是天下最大的公知,主宰着整个天下的舆论风向,影响力无与伦比,史书称“海内英俊皆信服之”。所以只要他与曹操作对,曹操就什么事儿也办不成。比如,曹操想杀杨彪孔融就威胁说要辞职,想实施禁酒令孔融就说你咋不禁女人,酒会亡国美女也会亡国啊(注2)!而曹操想要恢复肉刑与九州制,孔融也变着法儿的反对,结果曹操还真都办不下去了。

另外,孔融与曹操的死敌刘表刘备之间也政治关系暧昧。当初,刘备能当上徐州刺史,孔融能当上青州刺史,就是靠着对方的帮忙。孔融还曾多次公开反对曹操征刘表。当时,刘表桀逆放恣,所为不轨,至乃郊祭天地,拟仪社稷。朝廷下诏要把他的行为宣示天下,孔融却上疏认为应当隐瞒郊祀这件事,说是为维护朝廷的脸面,实际上就是想帮刘表搪塞过去。

为什么孔融要这么维护刘表呢?因为刘表不仅是汉朝宗室,而且也是一个大名士,在《党锢列传》里同时名列八顾、八俊与八及(东汉末年,太学生把敢于同宦官进行斗争的党人领袖冠以此等称号),与孔融正是同一个阶层的战友。另外,对曹魏内部的当权派颍川士族,孔融也颇有微词,曾与陈群为了汝颖士人哪边更优秀公开辩论,并作《汝颖优劣论》一文,说颍川士族远不如汝南士族,啪啪啪打荀彧陈群他们的脸。

总之,孔融,这是一个大麻烦,是一个后方的极不稳定因素。

此外,孔融还曾上奏汉献帝提出“宜准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其实西汉时确有此强干弱枝、以关西制关东之政策,故京畿与关西皆不置侯国,但东汉迁都洛阳之后,这些不合时宜的政策早已不再实施了。但孔融为了加强汉献帝之皇权竟重提此议,则不仅得罪了曹操,阻碍了曹操的上升通道,也得罪了朝廷里所有的列侯。当时天下大乱,膏腴之地只有许都周边的豫州与冀州南部一带,孔融的提案如果通过,那么大家的封邑全都要搬到偏远之地,这是要断人财路啊,此可谓犯了众怒了。

所以,曹操在征荆州之前,一定要先杀掉孔融,甚至灭了他的三族,以统一思想,以稳定人心。

注1:比如,孔融曾忤逆大将军何进,何进的属官都提出要私遣剑客追杀孔融,有人却提醒何进说:“孔文举有重名,将军若造怨此人,则四方之士引领而去矣。不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天下。”何进听了这话,也只能捏着鼻子咽下这口恶气,反过来提拔孔融为侍御史。后来董卓当政,孔融又天天顶撞这凶暴武夫,但董卓居然也不敢动他,最后只能外放他去山东做北海相。

注2:当时粮耗与出酒率大概为2:1,而且酿酒所需的人工、费用也很大。《汉旧仪》载:“太官主饮酒,皆令丞治,太官、汤官奴婢各三千人置酒,皆缇褠、蔽膝、绿帻。”《后汉书·和熹邓皇后纪》也载:“太官、汤官经用岁且二万万。”也就是说,光皇室内部的酿酒人员就达到六千人,制酒费用更达到两亿钱,而要知道,整个东汉的财政收入平均每年也就是六十亿钱左右。这在太平世道也就算了,乱世还如此简直就是浪费,所以曹操禁酒主要是为了节省钱粮人力,以备军队远征。而像孔融这种“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坐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天天搞酒会的派对浪客,当然就相当不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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