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在脱口秀的舞台听到这些——几分钟的笑话举重若轻,描绘了一个农村女性30年无可逃脱的命运。她把讲脱口秀的日子当作生日,因为脱口秀她才得以逃离一段压抑的婚姻,她说自己说脱口秀也是为了给女儿兜底,给她想离婚就能离的勇气。
房主任今年50岁,30年前她和一个身高155、体重95的男性结了婚,父母选的人,原因是她的大姐经常被又高又壮的老公打,所以爸妈给她选了一个又瘦又小的。
但155的男性也会家暴,跟他爸一起打人,她逃回家了,爸爸怪她带着伤就来,“让别人看到多丢人”。此时让人有些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现实,她跟爸爸说:“再不来你就要去吃席了,那父子俩都进医院了。”后来看房主任在接受采访时说,那就是玩笑,如果没有反转,观众的心会往下掉,笑不出来,所以要加一个强反转,但现实是她一次次被欺负的时候,没有任何反转。
房主任要离婚,没有人支持她。她把这些写成回环箭一样的语言段子,里面都是生活的无望。
“妈,他太懒了,我要离婚。”“他又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你有什么不能过的?”
“妈,他耍钱败家,我要离婚。”“他又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你有什么不能过的?”
“妈,他在外面有女人了,我得离婚。”“他又不是耍钱败家,你有什么不能过的?”

爸爸说他家嫁出去的女儿没有离婚的,名声不能毁在这。“爸,男人家暴不丢人,女人离婚丢人,咱家的名声就是你女儿让柯基给打了,还蹦起来打的。”房主任没哭,底下的观众都哭了。
在时长有限、展示风格化的舞台上,房主任将很多生活里痛苦的、残忍的部分隐去了,她说,她在节目里讲的,比他实际做的还不到十分之一。
房主任在杨天真的播客里提及了更多的事情,前夫把所有的活都扔给她,在她二女儿还不会走路时,房主任一边照顾女儿,一边照顾瘫痪的公公,喂饭、擦洗、换尿布,前夫撒手不管,赌钱,败家,外面还有女人。
房主任种地、卖水果、做环卫工,供两个女儿上学。做环卫工一个月挣两千多块钱,还得给老公一千多去交不挣钱的水果摊的房租。她问他能不能去找个保安的活,一起把老二的学业供出来,他拒绝,他从来没打过工。
就这样一过就是三十年,房主任带着两个女儿,没钱没房子没学历没有稳定的收入,她只能忍,直到她遇到脱口秀,她进了城,离了婚。

这听上去很像一个爽文故事,但现实远比戏剧要复杂困难,她背后有千万个同样命运的女性,但这些人里很偶然地才有一个出逃的房主任。
在要靠忍耐压抑才能过得下去的生活里,房主任喜欢上了脱口秀和相声,她说日子太苦了,不如先笑一笑。她第一次花钱追星去脱口秀现场,她想互动,又舍不得第一排的票价,买了第二排的位置,如愿地互动了,现挂,比演员还好笑,这个片段网络播放量有几百万。
房主任比很多同样命运的女性更加幸运,她被看到,而且她被另一个女性托举了。女老板鼓励她说脱口秀,邀请她去训练营,让她做公司的客服、场务、店长来赚生活费。但就像房主任在段子里讲的,在大城市打拼太难了,她回过家,但是回家发现跟老公生活,更难。所以她又出来了。
后来她再一次回家,这一次是离婚。她跟老板说要回家离婚时,老板拥抱她,她说“我期待你重生那一刻”,房主任说,这是她人生里第一次有一个有能力的人支持她,这给她很多力量。
也正是因为这些经历,房主任才会在《喜剧之王单口季2》的采访里说,脱口秀让她重生。“我以前一直觉得,脱口秀只是逗大家笑的,做了这行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脱口秀对于我自己是一个释放,我把这件事讲出来了,我不断地讲,不断地讲,最后发现我情绪没了,我不恨那个男人了,我反而带着一种悲悯的心。”


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2》的舞台上,也有一个相似内核的故事。
小帕从小就想往外逃,逃离充满高压和规训的家庭,她爸爸结了很多次婚,给她的生活带来很多苦难,他就像是某种无法预测的灾害,不知道哪天酒喝多了闹事打人,会把东西砸到自己的头上。

小帕跟她的后妈之一聊过,后妈为了逃避自己糟糕的原生家庭结了婚,逃到了她们家,但是这不过只是又一个糟糕的家庭。小帕说她早就知道通过婚姻去逃是逃不掉的。
她努力学习,会说四种语言,汉语,维语,俄语,英语,但她说维语时经常会吐字不清,甚至口吃结巴,因为她在家里总是担心自己被指责。她思维敏捷,接话很快,但是这样伶俐的她被奶奶奚落:“你嘴巴要这么快的话,(以后)被你老公打都是活该的”。她体形高挑,总是被诟病腿太长,脚太大,难买鞋子裤子,至今她的脚趾总是不自觉蜷缩。
毕业后,小帕找一切会雇佣自己的工作,但很多工作她都不喜欢,做不长久,直到她28岁时,第一次讲脱口秀,她喜欢,而且还能养活自己,她还终于凭借脱口秀得到了认可。
脱口秀让她得以讲出心里的愤怒,恨,对很多事情的不理解。
她讲家人怎么对她和她爸双标。“六妈,你为什么会跟我爸结婚?因为我爸脾气臭、爱喝酒、不干家务、家暴……她把我打断了,说孩子,我知道你爸有很多问题,但未来他肯定会更成熟的吧,那年我爸52岁。”“跟我爸相反的是我,我不光是早熟,我是被催熟的,家人从小就跟我说,你不小了,你得懂事。”

小帕在节目采访里说,自己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愤怒出不来,父亲带来的很多伤害都如影随形,越想逃离,越发现自己像他,于是就恨自己。只有说出来,那些恨才不那么伤害她。
今年很多女脱口秀演员的表演,幽默里带着伤口,伤口要见血时她们又用段子化解,脱口秀舞台的魅力也在于此,你发现这个舞台可以允许人去讲述、分享自己的苦痛。这让人想起杨笠在去年说的,“我要用我的语言,抚平这个世界上,女人们心中所有的伤口”,没人笑?不往心里去,你仔细听,这是冷场的沉默吗?不是的,“这是血肉正在疯长的声音”。
小帕讲脱口秀,也是一场疗愈她自己的过程,就像房主任说一遍又一遍讲,她就不恨那个男人了。小帕说自己总是格外在意他人的评价,或许是因为家人总是否定她,挑剔她,因为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就认为老师讨厌她,但其实只是因为她是个子最高的学生。这样的成长环境让她自我认同感很低,脱口秀是第一份让她获得认同和自我认同的工作。所以即使上台会紧张,露怯,时不时觉得自己不适合做这一行,但是她想上台的欲望更大。

去年鲁豫还在说,这个舞台上的女性还是太少了,要先把数量搞起来,今年登上舞台的脱口秀女演员越来越多了。豆瓣上的“脱口秀大会”小组里,组员“但是还有脱口秀”统计了《脱口秀大会》第一季至第五季女演员的占比:10%,26%,24%,22%,31%;《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这两季女演员占比分别是27%,36%,《喜剧之王单口季》这两季的女演员占比分别是24%,42%。
现在回看《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杨笠只是说有的男人“明明看起来那么普通,他却可以那么自信”,就让她在很长时间里遭到舆论攻击。
但一棒接一棒,这些不断涌现的女脱口秀演员正在不断拓宽讲述的边界和观众接受的边界,展现她们的敏锐、勇气、真诚、力量和才华。
女演员讲的话题越来越宽广了,她们更敢于去说。黄一瑾讲职场性骚扰——“我都纳闷怎么我这桃花长寿桃上了”,当年长上司说要把自己介绍给她当对象,她打出176个“哈”直到那句话看不到。

王越讲痛经,把痛经比喻成男生被同伴提着去撞树。她讲去医院治理月经不调,被提议“找个男的生个孩子,激素就会稳定”,如果不按照这个办法,那还有一个办法是吃补充雌性激素的药,“这难道不应该是第一个办法吗?明明几十块能解决的问题,真的没必要花自己几十年。”
女演员也展现出一种比赢更大的力量,那是友谊、爱和想要改变现状的勇气。前航司空姐、国家二级运动员嘻哈谈空姐的偏见和职业困境,为什么要穿短裙丝袜、不能穿牛仔裤?起火的时候,丝袜是危险材质,但牛仔裤可以把火一屁股坐灭。最后她利落地进行一段空姐口播,“空姐穿裤装,真的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吗?今天我刚好穿了裤子,我想拜托大家跟我在一起感受一下。”嘻哈在微博上说,她辞职来讲脱口秀的原因是想去帮还在里面的人发声,让大家看到她们的困境,她要保护她们。
女演员也敢于打破常规的表演风格。比如王大刀的神经质风格,像是一场话剧表演,她一上来就盯着男观众,为了让他们害怕,她神经兮兮地演了一出约会戏,但是她的表达又是极其严肃的,“我觉得我在很多时候都需要做一个意见和情绪都不强烈的人。”她说她想要歇斯底里,于是她就奉献了一场歇斯底里的演出,夸张的表演,夹杂着英文、四川话,特别直接地说着她最想说的话,“我不想再因为一些自我的羞耻,身体的羞耻而失去自己的不满,失去自己的意见。”

女演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她们讲出困境的同时,就对人是一种鼓舞。王小利,45岁大龄未婚,但她一点不焦虑,不内耗,来自主流已婚已育人士的疑问和贬低,她自在地、轻松地嘲讽和破解,就像皇帝新装里的孩子。就像鲁豫说,“她能够以那样的方式讲,我内心感受到特别大的鼓舞,如果我更早能够听到她这段话,我会觉得更有底气。”

观众总是期待大女主故事,要求一个人必须独立、坚定、不软弱,但也总有演员选择不去满足这种投射和期待,去讲自己真正想讲的事情,去讲出故事的复杂面。就像大国手说,她被人骂是恋爱脑,不清醒,以前的人规训女性矜持,后来又说要掌握主动,主动了又说不能谈恋爱,旧的规训还没打破,新的规训就迅速建立了。

如果还有人问,为什么她们总是讲那些性别的话题?没什么新鲜的吗?那就还是用杨笠的一句话来回复。“我就替我后面有可能面临跟我同样处境的朋友们说一句,我们以后就讲这个了,如果你真的觉得被冒犯了,那你就去看点别的呗。”
后来者唐香玉去年讲完催婚段子后,也写过类似的话。“我的话题就是这样,不新鲜,不松弛,不可爱,不和解。但只要我还在经历,我看到还有人在经历,我就会一直讲。”
编辑:Tristan
撰文:周取
设计:小乙
图片来源:微博、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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