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减负如何走出反复怪圈?——跨越22年,看“挂牌子”之变


半月谈记者 谭剑 周楠


一个镇政府,各式牌子超过100多块;一个乡镇政法综合治理办公室,头顶招牌37块……这是22年前半月谈记者在湖南部分地区乡镇采访时看到的。当年《半月谈》以《乡镇“牌子”为啥泛滥成灾?》为题报道这一怪象,引发舆论高度关注。


22年后,泛滥成灾的各类牌子还挂着吗?那些强加在乡镇干部身上的不合理负担减少了吗?带着这些问题,半月谈记者不久前重访当年调研过的部分乡镇,与基层干部共同探讨“牌子”背后的基层治理难题。


不再泛滥的牌子


社港镇隶属于湖南长沙浏阳市,从长沙城区出发,开车全程高速只要1小时许。但22年前,半月谈记者在县乡公路上颠簸了2个多小时才来到这里。


社港镇党委副书记张敏带领半月谈记者把整栋办公楼走了一遍,除了大门口悬挂的党委、政府、人大、政协、纪委等机构牌子,楼内只有党政办、党建办、经济发展办等12块牌子。


22年前在社港镇采访时,张敏还是位刚参加工作的新人,如今已两鬓微霜。“那时乡镇干部的主要工作还是收钱、收粮、抓计划生育,现在抓乡村振兴和公共服务是我们的主业。”谈起乡镇变化,张敏感慨颇多,“乡村两级牌子泛滥的现象,在经过多轮整治后,如今也大有改观。”


  

不仅乡镇牌子少了,村一级牌子也精减了许多。2002年《半月谈》报道中曾提及的常德市一个千余人的小村,各式牌子就有80多块。由于村部太小,许多牌子被塞到床底下,有的寄放在村民家里,而为兼顾应付上级检查和节省成本,有的牌子正反两面都印了字。


来到常德市鼎城区谢家铺镇港中坪村,村里挂的只有村党支部、村民委员会等7块牌子。“过去密密麻麻,现在清爽多了。”回村任职了17年的港中坪村党支部书记段德喜对半月谈记者说。


牌子易摘,负担难减


据基层干部反映,这些年牌子精简并非一帆风顺,而是经历多轮整治,起起落落。“以社港镇为例,22年来针对牌子问题前前后后整治好几轮。”张敏告诉半月谈记者,治理还是有效果的,可是一旦上头抓得没那么严,一些职能部门又会变着法给基层下任务,导致牌子就像牛皮癣一样,屡屡反弹。


段德喜表示,让基层烦恼的远不止牌子,还有一些变异变形、花样翻新的负担屡禁不止。比如各种检查、评比,还有门类繁多的某长制考核,以及各种微信群、App打卡等“指尖上的形式主义”。湖南某市的一项调查显示,全市各系统各部门各层级的App、小程序、政务公众号、工作微信群和QQ群加起来,一度近4000个。


部分负担比较离谱,比如对乡镇的头盔佩戴率考核。上级部门把整治农村摩托车不戴头盔的责任压给乡村干部,不仅要求下载专门的App,还要每周上路查违章并拍照上传——违章数量不达标,考核就过不了关。一些基层干部为此不得不请人来摆拍“违章”,干部无奈,群众啼笑皆非。


文件、会议、牌子、督查检查考核等“四多”是基层反映最突出的四类负担。相对来说,摘牌子反而是其中最易操作的减负工作。一位参与基层减负调研的省直机关干部直言,近年来中央和地方反复强调要为基层减负赋能,虽然已经取得一定成效,但绝对不可盲目乐观。


  

从调研情况看,无论是屡屡反弹的基层负担,还是层出不穷的形式主义,说到底都是“表现在基层、根子在上面”。比如治理“文山会海”,有的县规定每月最后一周为“无会周”,但一些单位却马上以召开“落实无会周的会”加以落实;还有层层加码的“信息形式主义”,有的厅局重复要求基层填报数据,导致基层材料成堆;还有的部门明知基层没有执法权和鉴定资质,却将头盔佩戴率、农村房屋安全鉴定等事项强压到乡镇。


上面以官僚主义要求,下面就容易以形式主义回应。多位基层干部认为,基层减负之所以艰难,深层次原因主要有三个:


一是“部门工作中心化”“部门责任属地化”问题突出。张敏等乡镇干部介绍,过去乡镇的中心工作相对集中,主要是发展地方经济,完成“要钱”(税费、提留)、“要粮”(国家征购粮)任务等。近年来,各条线部门职能不断往基层延伸,不少部门或以考核倒逼,或以资金拨付、项目支持等,把本部门工作变成乡镇的“中心工作”,甚至通过“属地管理”把责任转嫁给基层。


二是基层治理科层化、村级治理行政化问题突出。比如村一级事务本应以服务群众为主责,但由于“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基层干部的工作从“对下为主”变成“对上为主”。为应付各部门多如牛毛的考核,完成各式各样表格材料,有的地方要求村干部“坐班”。村干部的时间被大量“无效劳动”挤占,服务群众自然弱化。


三是部分地方的基层治理能力跟不上发展要求。一位县委书记说,当前高质量发展的要求高,工作任务越来越繁杂,但与此相应的基层干部能力提升赶不上形势变化。部分基层干部在深受上级官僚主义困扰时束手无策,在开展工作时很容易形成对形式主义套路的路径依赖。


基层治理现代化路在何方


“牌子”的背后,折射的是基层治理能力与治理体系的问题。围绕如何给基层减负赋能,各地纷纷进行有益探索。2023年7月,湖南明确出台“不得突破年度文会总量管控、只减不增的要求”等“十二个不得”措施。为破解乡村治理“小马拉大车”问题,今年春节刚过,湖南密集推出了数十项具体措施,包括取消多项村级组织不应承担或者没有能力承担的工作事项。


“发文、开会数量明显下降。”社港镇周洛村党总支书记、村委会主任沈中日告诉半月谈记者,目前河长、林长、田长、道交安等App“打卡”也停止了,农村人居环境整治等各项检查评比次数等大幅减少。


“今年一季度,区一级发文同比减少54.3%,全区性会议同比减少16.7%,各村(社区)拆除牌子10多块,对村(社区)的相应督查检查考核事项全部取消。”常德市鼎城区委书记陈远说。


不过,多数受访基层干部表示,鉴于基层负担久治难愈的状况,从长远看,必须着眼于完善基层治理体系与提升基层治理能力,久久为功,持续发力,才有可能让基层减负走出“反反复复”的怪圈。


当务之急是继续对基层承担的繁杂任务进行删繁就简,以开具“负面清单”等形式,将基层干部从各种形式主义的任务中解放出来。


其次要继续推动基层治理体制机制改革,健全完善基层权责体系,理顺规范乡镇、村两级的主责主业,推广“乡镇吹哨、部门报到”做法,防止职能部门向下转嫁责任,扭转“部门工作中心化”的趋势,让乡镇、村的责、权、利更加匹配。


三是既要减负,也要减“缚”和减“袱”,因地制宜制定和优化对基层的考核、问责机制。比如浏阳市正在探索“反向测评”机制,市纪委监委选取9个涉农职能部门为评议对象,由乡镇、村两级干部、“两代表一委员”对市直部门的基层减负情况进行反向评价,倒逼职能部门履职尽责。


四要发挥村级组织的引领作用,充分动员群众,将村民自治落到实处。近年来,湖南多地探索以片、组、邻“三长制”,持续激发村民自治动能,为基层治理减负赋能。浏阳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陈珍介绍,“三长制”为浏阳基层治理解决了许多实际问题,基层治理不再是靠一级压一级的“行政手段”,而是在村党组织引领下,通过片、组、邻“三长”带动,发动广大群众参与到基层治理中,实现自我管理、自我教育和自我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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