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四十五了,头发白得跟老家房檐下的雪似的。每次照镜子,总能从皱纹里看见父亲当年的影子。
2025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暖气停了半个月,屋里还冷飕飕的。父亲的老寒腿又犯了,夜里总能听见他揉膝盖时发出的"嘶嘶"声。我坐在飘窗上擦那张老照片,玻璃上结着雾,外头的高楼都模糊了。
照片上是1988年,我八岁,骑在父亲脖子上,他的肩膀宽厚得像块磨盘,硌得我大腿生疼,我却莫名安心。背景是村里那棵歪脖子枣树。
父亲笑得见牙不见眼,眼角堆起的皱纹里还沾着砖窑的红灰,我手里举着半根快化掉的冰棍,糖水滴在他新剃的板寸上,他也不擦,任那糖水在发茬间凝成亮晶晶的琥珀。
"爸,晚上吃啥?"我冲着客厅喊。父亲正在教小孙子用秸秆编蝈蝈笼,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灵巧地翻飞,秸秆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手上动作没停:"随便,你定。"
我鼻子突然发酸。三十年前,这话该是我问的。
1988年冬天特别冷。屋檐下的冰溜子长得能戳死人,村里王屠户每月初一来卖肉,梆子声能从村东头响到西头。那声音像带着肉香,惹得全村的狗跟着叫。
母亲早逝,父亲在砖窑干活,手指关节被冻得裂开血口子,像干涸的河床般纵横交错,时常都用胶布缠着。那天他下工回来,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那油渍透过报纸,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前襟洇出个月牙形的印子,三层报纸裹着,打开是一条三指宽的五花肉。
"今天发工钱,改善伙食。"父亲蹲在灶台前生火,柴禾潮湿,他鼓起腮帮子吹气,火星子溅到手背上也不躲。我趴在小板凳上写作业,铅笔头短得快要握不住了,眼睛却直往肉上瞟。
肉在铁锅里滋滋响,肥肉卷起了金边,像小姑娘的裙摆,香气顺着门缝往外飘。邻居家二小子扒在墙头喊:"狗子,你家做啥好吃的?"我没应声,喉咙里像有只小手在挠,光咽口水。父亲拿筷子戳戳肉,筷尖沾了油星,在灯下闪着光,捞出来放案板上,肥的部分煎得金黄。
"爸,肉好了没?"我第五次问。父亲把肉切成薄片,刀钝,他切得很认真,最大最肥的那块夹到我碗里:"趁热吃。"
"爸你也吃。"我咬了一口,肥油在齿间爆开,香得人发晕,猪油顺着嘴角往下淌。父亲把自己碗里的肉片拨到我这边:"爸不爱吃肥的,腻得慌。"他低头扒拉白菜帮子,菜叶上沾着的那点油花,被他用窝头擦得干干净净,就着半碗玉米糊糊,喝得呼噜响。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了,映得父亲半边脸通红,另半边陷在阴影里,墙上影子一跳一跳的。我看见父亲偷偷舔了舔我掉在桌上的肉渣,舌尖卷过木桌的纹路,像在品尝什么珍馐。
那年我八岁,第一次觉得父亲在说谎。
1992年我上初一,父亲中秋节厂里发了两斤月饼,油纸包上印着红双喜,闻着有股桂花香,豆沙馅的。父亲把月饼锁进橱柜,钥匙挂在裤腰上,走起路来叮当响,每天晚饭后取半块给我当点心。
"爸,你也吃。"我把月饼掰成两半。豆沙馅拉出细丝,甜香直往鼻子里钻。父亲摆手:"太甜,牙疼。"转身去灶间喝他的苦丁茶,那茶苦得连蚂蚁都绕着走。我踮脚从门缝里看,他正把我吃剩的月饼渣子倒进手心,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面粉,一下全拍进嘴里,喉结剧烈地滚动,像咽下了整个月亮。
第二天放学,我在砖窑外等父亲。土墙上用白灰刷着"大干一百天"的标语,已经被煤烟熏得发黄。工头叼着烟出来:"小崽子找你爹?他替老张头加班呢。"我扒着墙往里看,砖坯堆得像小山,父亲的身影在其中小得像只蚂蚁,他光着膀子搬砖,脊梁晒得黝黑,汗水冲出的道子像地图上的河流,汗珠子顺着肋巴骨往下滚。装车时他忽然弯腰咳嗽,那咳嗽声像是从铁皮桶里发出来的,带着回音。
晚上父亲带回半只烧鸡,油纸包打开时,荷叶的清香混着肉香扑面而来,说是老板奖励加班的人。鸡腿肉全拆在我碗里,肉丝纤维分明,泛着蜜色的光,他自己啃着鸡头鸡爪。"爸不爱吃鸡胸肉,柴得很。"他嗦着鸡骨头说,牙齿与骨头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低头扒饭,眼泪在碗里砸出小小的坑,眼泪砸在饭粒上,那饭粒便也咸了。
1995年我考上县一中,父亲把烟戒了。他把剩下的半包烟扔进灶膛时,火苗"轰"地蹿起老高。每周日下午,他骑二八大杠送我去镇上搭车。那辆老永久除了铃不响哪都响,路过镇上新开的摩托车行时,父亲总要加快蹬车速度,那辆幸福125的轰鸣声能把我们的车铃盖过去。
自行车后座绑着咸菜罐子,罐口用猪膀胱封着,鼓胀胀的像个小气球,车把上挂着用报纸包的五个煮鸡蛋。报纸上字迹被蒸汽洇得模糊。有次下坡刹车失灵,父亲用脚当刹车皮,胶鞋底与路面摩擦冒出青烟,胶鞋底磨出个大洞。
"没事,正好想换新鞋。"他坐在路边往脚上缠布条,那布条是从旧背心上撕下来的,还印着"劳动模范"的字样。我从书包里掏出攒的早饭钱,硬币在手心里攥得发烫,父亲急得直瞪眼:"你正长身体,敢省饭钱看我不揍你!"他扬起的手掌带着砖灰味,落在我肩上时却轻得像片羽毛。
1998年高考前夜,父亲托食堂师傅炖了锅排骨汤。他蹲在食堂后门等了两个小时,换来用搪瓷缸子装的热汤。他坐在宿舍楼下花坛边等了三个钟头,月光把冬青树的影子烙在他背上,搪瓷缸子用棉袄裹着。
那棉袄还是我初中时穿旧的,袖口已经磨出了线头。"快喝,还热乎。"他掀开盖子,热气忽地糊了他一脸,汤面上浮着厚厚一层油。我让他尝一口,他摇头:"油腻腻的,闻着就反胃。"可他的肚子分明在"咕噜"叫,声音大得吓人。
月光下我看见他指甲缝里还留着砖窑的红泥,那红色嵌在皱纹里,像是长进了肉里。
2015年,我工作了十年后终于在城里买了房。签合同时手抖得写不好名字,想起父亲第一次领工资时应该也是这样。
2017年春节,终于说服父亲来城里住。他拖着编织袋站在电梯里手足无措,不锈钢墙壁映出他佝偻的身影,像株晒蔫的高粱。第二天我发现他在厨房就着咸菜啃冷馒头:"你们年轻人吃的那些洋快餐,我吃不惯。"他说这话时,眼睛却盯着冰箱上的麦当劳优惠券看了好久。
去年他七十大寿,我带他去吃海鲜自助。水晶吊灯照得他睁不开眼,刀叉在他手里重若千钧。他盯着帝王蟹腿发愣:"这一顿得花多少棒子面啊?"手指抚过蟹壳上的凸起,像是在摸庄稼的收成。
我给他剥了满满一碟虾,虾仁晶莹剔透,堆成个小雪山,他尝了两个就推过来:"海鲜寒凉,你多吃点。"可他的目光却粘在虾壳上,像是要把那点鲜味也咂摸干净。
2025年,又到了父亲生日,我们全家人去了牛排馆。领班说"祝老爷子寿比南山"时,父亲局促地扯了扯新衬衫的领子。父亲摸着餐巾布上的金线边直咂嘴:"这布比咱家的窗帘还讲究。"服务员端上牛排时,那肉足有巴掌厚,他下意识要把盘子往我这边推。
"爸,"我按住他的手,那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撒落的芝麻,"今天您必须吃完自己这份。"我把牛排切成小块,肉汁渗入餐盘的白瓷纹路,浇上黑椒汁。
父亲小心叉起一块放进嘴里,假牙与金属叉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突然不动了。我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那泪水在皱纹间迂回流淌,迟迟不肯落下。
"原来肉这么香......"他抹了把脸,手掌擦过鼻梁时带出个鼻涕泡,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油花沾在他花白的胡茬上,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亮晶晶的。
窗外华灯初上,车流的光带如同星河倒悬,玻璃映出我们的影子。我悄悄把盘里的牛排又切了一半给他,就像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
"爸不爱吃太生的。"我说。这句话在舌尖转了40年,终于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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